自山径蜿蜒而下,暮色如墨般浸染开来。
远处山脚处,一盏接一盏的灯渐次亮起,散落的星光被结拢,缀成长街。
转过最后一道山弯时,整座山城忽然在眼前铺展开来,千家灯火如星河倾泻。
茶楼酒肆的灯笼红得耀眼,有孩童举着糖人追逐笑闹,糖浆的甜香混着晚风飘上山阶。
“师姐,”烬苍回头,灯火映得他眉眼温软,“逛逛吗?”
昭虞点了点头,望着眼前这片煌煌人间。
人潮涌动,整条街亮如白昼,一切都鲜活着翻涌。
烬苍走在她身侧,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却又在她看过来时慌忙移开。
“师姐。”他欲盖弥彰的指向不远处的一个摊位。
昭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是一个卖面具的摊子,木质的面具挂在架子上,有狰狞的鬼怪,也有慈祥的神佛。
烬苍指着的面具,白色为主,眉间一点朱砂,眼角描着金线,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我觉得,很适合师姐。”
昭虞盯着那个面具看了片刻,伸手取了下来。
她将面具扣在脸上,转头看向烬苍:“像吗?”
面具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
冷清的,淡漠的,灯火映在她眼底,像坠进了深潭,经久不衰。
烬苍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了点头。
昭虞笑了,将面具戴正,付了银钱,转身往前走。
烬苍慌忙跟上。
追上时,她手里多了支糖葫芦,糖衣晶莹,裹着红艳艳的山楂。
她照着话本常写的烂俗桥段,将糖葫芦递给他。
烬苍受宠若惊的接过,糖衣脆生生的裂出纹路,听起来甜的发腻。
“好酸。”烬苍道。
“那不吃了。”
烬苍却摇摇头,又咬了一颗。
待到将那口酸涩咽下,烬苍开始没话找话:“师姐怎么想起买这个?”
“兰浸喜欢。”昭虞没什么带孩子的经验。
她只是觉得,他们这个年纪,应当是喜欢这些的。
烬苍又咬了一口,这一颗酸的倒牙,他缓过来又继续问:“江姑娘是师姐很重要的人吧。”
昭虞不置可否。
江兰浸是故乡草木,她是离乡故土。
不是怜悯,不是责任,是骨血相连。
昭虞从未对谁有过那样的耐心。
她教她说话,教她识字,教她握筷,替她绾发,替她更衣,一点一滴,一字一句。
她亲手种下,精心灌溉,小心呵护,看着它抽枝发芽。
江兰浸生于她的血中。
她的喜怒哀乐,是那株草感知这人间的唯一途径。
昭虞练剑时,她就蹲在台阶上托着腮看。
昭虞受伤时,她急得满屋子转圈,最后抱着药箱眼泪汪汪地凑过来。
昭虞被戒律堂传唤时,她甚至试图偷偷跟去,结果被灼无咎拎着领子提回来。
故墟之影,浮世孑遗。
.
昭虞不答,烬苍也就知趣的闭了嘴。
两人就在街上慢慢走着,烬苍对着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局促。
他们走到河边时,恰好赶上放河灯的时辰。
也并非日日如此,可偏偏他们来的巧。
千百盏灯顺流而下,岸边有人合掌许愿,转身又偷偷牵起心上人的手。
昭虞站在人群之外,冷眼旁观,衣袂被夜风轻轻掀起又落下。
“师姐。”烬苍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声中。
她看着灯,烬苍望着她的眉目,“要放吗?”
“听说,能带走不好的东西。”
“你还信这个?”她的尾音微微上扬,似是调笑。
“不信。”烬苍低下头,河灯的光映在他睫毛上,投下一片颤动的阴影,“但希望,师姐能轻松些。”
昭虞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烬苍又想要落荒而逃。
就在他手足无措时,她却突然伸手,拈着他的衣角轻轻一拽:“走吧。”
河灯入水的刹那,一阵风吹来,烛火猛地摇曳了一下,险些熄灭。
烬苍下意识地伸手去护,却听到昭虞说:“别动。”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弄水面,让河灯漂得更远些。
烛火渐渐稳定下来,映着她苍白的指尖。
“师姐许愿了吗?”烬苍低声问,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
“没有。”
她这样的人,不配许愿。
烬苍却笑了:“那我帮师姐许一个。”
他双手合十,闭眼对着河灯的方向,认认真真道:“要……”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瞥了一眼她的侧脸,又重新闭上。
“天天开心。”
远处喧哗,烬苍偏头看她,两人静默着对视。
河风拂过,吹散她鬓边一缕发丝。
烬苍下意识伸手想替她拢到耳后,却在触及她的瞬间僵住,有些胆怯的缩回手,在身侧悄悄攥紧。
那盏灯渐渐远去,混入千百盏光明之中,再也分辨不出。
它会在明日被打捞起,却又在今夜悬而不落。
暖融融的光影,补全了月色。
瑕瑜互见,冷暖同圆。
.
回山的路上,烬苍走在她身后,手里还拿着那个面具。
昭虞停下脚步。
“师姐?”
“面具给我。”
烬苍连忙递过去。
昭虞接过,却没有戴上,而是抬手,将面具扣在了他脸上。
她一直觉得烬苍生了一副好皮相。
他的唇不薄不厚,是三月枝头初绽的浅桃色。
眼尾天然下垂,像被春风压弯的柳梢,眸子是薄瓷碗里微微晃动的清茶。
偏生配了一双极英气的剑眉,缠绵里生出凛冽。
月光漫过他时,朦朦胧胧地晕开一层柔光。
眉骨下,一颗浅褐的小痣缀在眼角上方,像故意点在清溪畔的一粒墨,让原本太过澄澈的眸光,无端生出些悱恻。
“师姐?”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闷闷的。
她细细的打量着他未被遮挡的眉眼,摩挲他眼角上方的小痣,又遮住。
只看去看他的眼瞳。
烬苍看人时总微微抬眼,那颗痣便随着眸光轻晃那,点无辜的弧度也成了含情的钩。
目光相叠,冰镜对映。
隔着岁月长河,让时光也倒回。
心脏就那么不合时宜,死而复生般的跳动起来。
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垂暮之年的老者,至死都记着少时肩上不曾驻足的一抹余辉。
眼前这人,替她长着曾经那双看见花开花落都会笑的眼睛。
她在想什么,烬苍无从知晓。
只觉的那目光清凌凌地,潺潺抚过他的眼。
他觉得痒。
“真漂亮。”
观赏片刻,昭虞赞叹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烬苍眨了眨眼,迈步跟在她身后,面具下的脸烫得厉害。
月光洒在山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夜色已深,山间雾气渐起。
“睡吧。”她声音很淡。
她看着他合上门,少年清瘦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烬苍在摸索着脱外袍,却踢到了矮凳,又扶住桌角的声响。
她站了一会儿,直到那影子也熄了,才抽身离去。
.
夜雾弥漫,她走到斩龙的旧址。
山间飘着磷火,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
河滩的泥沙还是湿的,踩上去会陷进半寸。
昭虞寻了处干净的土坡,蹲下身跪在腐土间,指缝里很快塞满了潮湿的泥土,带着腐朽的草木气息。
“你本不该死。”储物袋里装着龙骨。
土一层层覆上去,渐渐掩住那青莹莹的袋子。
月色冷清,照得她眉眼愈发锋利。
“对不起。”
这三个字滚得她舌尖发麻。
记忆被撬开旧匣,涌出斑驳的画面。
她想起七岁的自己,以为这世间非黑即白,善恶泾渭相左。
想起十四岁的她第一次执刑,那人在她的面前倒下,她躲到后山,吐得昏天黑地,意识混沌,又被交错纵横的树根绊倒,满身尘土,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想起十五岁的自己,为求凌虚子放人,在戒律堂前跪了三天,滴水未进,后背的鞭伤溃烂流脓,却仍挺直脊背。
后来呢?
后来她成了仙门的刀,锋随令转,不问青红。
蛟龙、叛修、妖魔……甚至那些无辜的、只是碍了仙门路的人。
那段时间她杀红了眼,剑底游魂万千,或许真有那么一瞬间,她顺手救了些人。
可这能抵消她造下的孽吗?
渡蚁之功,难填血海。
功不抵过,永堕无间。
她心里失了公正,杀伐变了意味。
她现在是谁?
她是烛阴,是执法长老,是手染鲜血的刽子手。
因成果,果复因,爻爻相锁。
她看得清,挣不脱。
她还恨这里。
她不当蹉跎于此,更不当踌躇志移,亦不该怜惜一个必死之人。
左右不过轻飘飘又一条人命。
她杀人的时候,心里一片平静。
直到今晚。
低眉一瞬,万丈红尘重入眼。
“师姐,茶要凉了。”
“师姐,该醒酒了。”
前尘如潭水,微光洒落,便那样惊醒了无数光怪陆离的蜃景,枯叶振翅,南柯一醒。
她看见自己的神像前,百姓供奉的香火。
看见她叩首那一刻,烬苍站在镇水寺前,侧身偷偷摸摸的为她挡风。
看见一株尚未经历风雨的翠竹,妄图为她撑出一片荫蔽。
再看见镇水寺前,那老人絮絮叨叨说着恩情。
菩萨手渡修罗心,痛骸之上种兰因。
她忽的觉得,有些东西,就算不可回返,也该有个了结。
涛声阵阵,水击石,铿然有声。
最后一捧土落下,她用手指一点点压实。
龙骨镇水。
天明之时,下游将再无水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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