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提着灯走在前面,夏夜暖风骤起,夹杂着馥郁的桂花香气。
满月跟着她后面,终于想起这香味她曾在何处闻到过。
在娘娘庙看戏的时候。
满月想起那团不知是不是错觉的血红之雾,抬眸望了一眼隐在昏暗中的深深庭院,不觉对这个地方更添几分戒备。
到了地方,侍女推开房门,屋内已经点上了灯,煌煌亮如白昼。
这虽是一件客房,陈设却极为用心,字画古董,纵然不懂行,也瞧得出不是凡品。
“姑娘今夜就歇在这里罢。”侍女将门阖上,留下满月一人。
何小姐身上的病症迟迟找不出原因,程南楼他们决定多留几日观察下情况。
有陈昇的前车之鉴在,满月这次学乖了,不管是不是真的,只将自己看见的原原本本告诉了陈仓他们。
程南楼听了她的话仔细检查了那株金桂树,却并没发现异样之处。
满月不死心:“当真一点异象都没有吗?”
许陈仓摇摇头:“我和师兄一人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
陈仓以为满月是因为陈昇的事有了心理阴影,安慰她道:“我和师兄在这府中里里外外都布了阵法,但凡有任何妖邪之气,都不会放过。”
陈仓都这样讲了,满月只好不再追究。
用过晚膳后,他们继续去府里其他地方查看,满月则先来何府留宿的地方休息。
她手托着脸,坐在案几前发呆。
听到窗户传来声音,满月精神一振,支起窗子,小肥啾正站在窗棂上。
满月把它抱回来,小肥啾铺抖擞了下羽毛,将自己看到的啾啾啾巨细无遗讲给她听。
没有发现何府与娘娘庙之间的联系吗?
这也在意料之中,若是二者之间的关系这么容易发现,也不劳她大费周章了。
满月将心头那种不祥的预感强行压了下去,暂时不再去管。
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她梦见庭院里的那棵金桂树成了精,在后面追了她二里地,最后张开血盆大口,将她整个吞没。
满月倏然惊醒。宿在外间的陈仓一向觉轻,也跟着醒过来:“满月?”
“我无事。”满月怕打扰到她,没敢再动。她的目光移向床头,小肥啾缩成小小的一团,嘴插.在肩羽下,睡得正香。
早膳时不见程南楼,玄妙这几日跟着他师兄师姐忙前忙后,虽没帮上多少忙,却着实累得够呛,恹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许陈仓往玄妙碗里夹了他最爱吃的凉糕。别的不说,何府家厨的手艺倒是一绝,密云城的特色吃食样样精通,足不出户,就尝遍了城中的美食。
“你今日好好休息,不用再跟着我们了。”许陈仓道。
玄妙一听来了精神,他张大嘴将凉糕塞了半个进去,含含糊糊道:“我好得很,不用休息。”
陈仓挑了下眉,也懒得再管他。
满月因着昨晚的梦而心神不宁,筷子没动几下,她想了想,还是道:“你们昨日寻出什么问题了吗?”
许陈仓摇了下头:“还没。”
满月斟酌了下措辞,缓缓道:“以前找来的除妖师也瞧不出原因,或许真的是那位何小姐得了什么古怪的病,并非其他缘故?”
“我看过她的脉,就算发病的时候也并无异象。”许陈仓轻蹙了眉,思索着这其中的古怪,“可她的表现,明显是因邪祟之故。”
“那有没有可能是她故意这么表现?”
许陈仓这次回答得很果断:“不可能。”
满月:“为何?”
“她发病时连气息都变了,俨然换了个人似的,这绝非装能装得出来。”许陈仓解释。
这完全是附身之相。
但诡异就诡异在却探查不出一点妖鬼之气。
满月陷入沉思。
许陈仓道:“若再有两日找不出原因,我就先送你和玄妙回盛京,让南楼师兄一人留在这里。”
玄妙无辜被波及,嚷嚷道:“为什么我也要回京中?我不,我想留下来和师兄一起!”
满月倒不光是为这个。她只是深觉此地危险,今早上的梦更加深了她的危机感。
不过陈仓这个提议挺好的,程南楼有主角光环在,遇事多半有转机,能先带走她和玄妙也算不错。
满月点点头。
两人俱是无视了玄妙的抗议。
“你这两日要是闲得无聊,可以出去逛一逛。”陈仓对满月说道,“反正戴着帷帽,也不怕被人发现你的身份。”
满月正有此意。
或许出去转转,能得到预想不到的消息。
待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候,天气稍稍凉快些,满月将小肥啾留下,独自出了门。
没有庙会,城中行人仍旧不少,尤其娘娘庙前,不少年轻女子结伴入庙求签文秘方。
满月站在树后稍隐蔽一些的位置,将施了妖术的几只纸鹤放了出去。纸鹤迎风飞起,化作几只小麻雀,扑扇着翅膀进了娘娘庙。
这娘娘庙处处透着古怪,满月不放心让小肥啾去,只是她妖力微弱,这几只纸鹤不知能坚持多久。
若是小灯在就好了。
满月目送着小麻雀飞入庙门,为了不待久了引人怀疑,她决定去旁边的铺子看看打发时间,顺便等纸鹤回来。
娘娘庙周围行人最多,铺子也鳞次栉比,香铺,绸缎铺,成衣铺,目不暇接。
香铺架子上陈列着不同品种的香料,均置于瓷盅之中。满月用香箸取了些鹅梨帐中香,还没来得及掀开帷帽去闻,肩膀被人撞了下,香粉洒在了台面上。
满月回头,但见撞她的是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手里捧着包香料,行色匆匆,撞了人也不道歉,反而眉头紧锁地瞪了眼她,像是嫌她碍事,好端端怎么出现在路前。
好没礼貌一人。
吐槽归吐槽,满月并不打算伸张正义。
她刚要收回视线,忽的有人伸出手,拦住了撞她的男子。
“阁下这样失礼,怕是不太好吧。”
清越仙气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漫不经心的笑意。
满月倏然抬眸,果不其然拦在男子身前的,正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位十夜公子。
十夜公子今日换了件漆黑如墨的玄衣,领口银色滚边,袖边绣祥云纹图腾,戴着顶镶嵌蓝玉宝石的银冠,相较于上次见面的缥缈若仙,这次更显几分矜贵之气。
满月攥着香箸的手不觉一紧。
“十,十夜公子。”
撞人那人显然也认识这位身负盛名的十夜公子,将才还盛气凌人的态度,瞬间软化下来。
他立时变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道:“我也是有事急着走,不小心的。”
“纵然不小心,也该和人家姑娘赔礼道歉才是。”
十夜公子笑意温和,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态。
撞人男子连忙对着满月作揖:“在下眼拙,没瞧见姑娘在这边,一时不留心冲撞了姑娘,实在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满月原本也不怎么当回事,点头承了他的歉意,这事就算作罢。
反而让满月感到惊奇的,倒是这人对十夜公子的态度,竟如此恭敬有加。
男子道完歉后告辞离开,十夜公子这才将目光放在满月身上。
他天生一双桃花眼,戏台上含情脉脉,下了台照旧是眼波流转,不经意间总有种深情款款的错觉。
“小卓姑娘。”十夜公子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我原以为你已经离开了密云,不想今日竟然再次遇见,还真是巧。”
满月也笑:“确实巧,我有事耽搁,在此多留了几日。公子有怎么会在这儿?你名声这样响,不怕被人知道了堵在这里?”
十夜公子闻言轻笑着摇了下头,语气中似有些无奈:“这是我的铺子,我又如何会让人堵了我?若这里都待不得,那我更没去处了。”
这原来是十夜公子的商铺?
满月打量了一眼四周,刚刚还没注意,现在才发现铺里装潢得富丽堂皇,一看就造价不菲。
这十夜公子真是个有钱人。
十夜公子含笑望着她,出手很是阔绰:“小卓姑娘可有什么看上的香料?既如此有缘,我自然得做东送你。”
满月放下香箸,摇了摇头:“我对香料并无喜好,不过是路过随意看看,不劳破费。”
“不喜香料……那衣服首饰呢?”十夜公子展开手边的折扇,慢悠悠扇了扇,继续道,“隔壁的成衣铺首饰铺刚好也是我名下的,若感兴趣,小卓姑娘不如去瞧一瞧有没有喜欢的?”
……这漫不经意间的炫富。
满月又在心里默默仇富了一把。
她摆摆手:“那也还是不必了,我不太需要。”
在满月看来,这是再客气不过的推辞,可十夜公子似乎没怎么被拒绝过,接二连三的打击,令他温柔的笑容陡然变得落寞起来。
他瞧着满月,眸中盛满缱绻悱恻的柔情与楚楚可怜的无辜,活像一只湿漉漉被人抛弃的小狗,小心翼翼道:“小卓姑娘……是不是不怎么喜欢我?”
满月:?
这怎么看出来的?
满月理解不了对方有病的脑回路,解释道:“不是的。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还有旁的事……”
不好多留四个字未出口,十夜公子却似是听到什么想听的话。他眼睛亮了亮,眉眼间的失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不是不喜欢。”他垂眸望着她,明明隔着帷帽看不到她的脸,桃花眼中的深情却半分不减,犹如深潭一般,将人吸附其中,“那小卓姑娘,就是喜欢我了?”
满月:“……”
……这男人被油炸过吧。
满月这辈子都没有接过这么油腻的话茬,她站在原地,一时只剩下无语。
十夜公子见她这副模样,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他清清嗓子,眼眸中黏腻的多情瞬时消散无影,终于是恢复了正常:“这是我新戏文的一句台词,小卓姑娘上次讲不喜欢我的戏,我才想试一试你。小卓姑娘觉得这次的如何?”
……这次的也不如何。
满月无言以对。
她实在说不出违心的客套之词,只好模棱两可道:“十夜公子觉得好,那便是好。”
言毕她转头瞧了眼外面的天色。
算算时间纸鹤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她不想再跟眼前的人无谓地纠缠下去,趁此机会打住:“我还有事在身,今日就先不叨扰了。”
“且慢。”十夜公子喊住了她,“小卓姑娘既要再留密云几日,可否告知在下姑娘的下榻之处?姑娘于戏文颇有造诣,若得空,我想亲自登门拜访。”
……这人是从来没被差评过吗?
她差评一次,他就这么缠着她。
“……我留宿在熟人处,恐不方便拜访。”满月今天第三次拒绝他,“况且不日我就要离开密云城。十夜公子,就此别过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下了几层台阶,又听身后道:“小卓姑娘。”
满月回眸,一股不合时宜的风吹起,夹杂着略有些甜腻的金桂香气,掀起遮在她面容前的帷帽一角,露出她半张脸。
“怎么了?”
风止息,帷帽落下来,重新回到了原位。
“无事。”十夜公子笑着朝她作了一揖,“就此别过。”
十夜公子这次先她一步离去,没再回头。
满月只觉莫名其妙。
她悄悄躲回刚才的树下,双手结印施法,不多时先前混入娘娘庙的小麻雀间错飞了出来,落到满月手中,一一变回了纸鹤。
满月妖脉断绝,术法一向不精。这原本是三危山学典教习的显影术,用来实况监视,可她只能习一半,索性自由发挥,改成了纸面记录。
纸上记着的,正是短短半日里娘娘庙发生过的事情,桩桩件件,巨细无遗。
满月一目十行扫视过去,不过都是些进庙祈福之类的日常小事,并无特别之处。
正当满月考虑着要不要再放一些纸鹤进去,她看到下面一行,突然停住了动作。
【申时三刻:黄衣女子带一木雕前来供奉,道姑将木雕带去后院密室中,一炷香工夫出来,交还黄衣女子,黄衣女子称木雕为娘娘像。】
纸鹤本就是由显影术演化来的,对于它看不到的地方,比如那间后院密室,它也无法记录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满月忙又往下看,后面再没有与此类似的记录,往前找,同样不曾有。
只有这一处。
满月翻回来重新看了一遍。
……娘娘像。
刚入何府的那日,她曾不小心撞到过一个侍女,当时侍女端着的托盘商,好像就放着一尊小木雕。
满月福如心至,瞬间就将前因后果打通了联系起来。
陈仓说,何小姐身上并无邪祟之气,但又有附邪之相。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的点正在这里。
可若附身的确实不是邪祟……而是邪仙呢?
原著的世界观设定里,无论是人是妖,破除心相,皆可成仙。但成仙的同时也意味着完全脱离这个世界,不可逗留于此,亦不能直接现身影响此界,违者自得天谴。
所以在这个世界,要见到真正的仙人并不容易。而原著之中,恰好有一个得道成仙的大妖因心魔沦为堕仙,以仙身留在此界,借助命魂珠的力量才得以暂时逃避天谴。
满月抬头再度瞧向不远处的娘娘庙,黄昏已至,暮色四合,恢弘的殿宇之顶映在晚霞之中,神圣仿佛不可侵犯。
如果她猜得不错,他们又提前误入了原著的副本。
而且还是大后期地狱难度级别的副本。
满月将纸鹤重又叠起,心情十分沉重。
她正要收起纸鹤离开,一转身,却不知身后何时悄无声息站了个人。
满月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
她捂着胸口,好在反应够快,强装镇定,若无其事道:“……公子怎么在这里?”
来人正是不久前才刚和她道了别的十夜公子。
十夜公子面带笑意,大约因为离得近,他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语气有种开玩笑一样的亲切:“这就是小卓姑娘说的‘有要事在身’?”
满月悄悄将纸鹤攥在手心,面上旁若无事地应付道:“我想着娘娘庙这附近的糖人好吃,原准备带几串回去给家弟尝尝,不曾想今日没出摊,倒是不巧了。”
说着,满月挪开几步,拉远了与这位古怪兮兮的十夜公子之间的距离。
她巧笑嫣兮:“这次真的要告辞了,公子你慢慢逛,我就不打扰了。”
满月说完就要离开,她没走几步,身后传来十夜公子慢悠悠的声音。
“小卓姑娘何必走得这样急,你将才拿到这小东西,难道就没来得及数一数,是不是少了一只?”
他话里是明晃晃的笑意与讥讽。
满月脚步一顿,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骨蜿蜒向上,所过之处一片冰冷。
她缓缓转过头,正要佯装懵懂不知对方在说什么,却见十夜公子含笑看向她,指间夹着的,是她之前放出的纸鹤之一。
原来……还少了一只。
满月微微用力,在掌心的那只纸鹤间刻下痕迹,随后她惊慌失措地退后两步,手垂落身侧,纸鹤顺着她的袖口落在地上。
“这,这不是我的东西。”虽然戴着帷帽看不到她的神情,可声音的微颤还是泄露了她的慌张。
十夜公子瞧着她,半是怜爱半是惋惜。
他上前几步走近她,手轻轻划过她面前的白纱,语气缱绻:“你错就错在太过聪明,我原想着处理掉你身边那三个碍事的修士再接你过来,为什么不肯乖乖地待在那里,什么多余的事都不做呢?这般任性,我可拿你如何是好。”
他话中无端的亲昵令满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即便在陆宴白手里千锤百炼,也还是没法装下去:“……大哥你有话好好说。”
十夜公子眼中的多情不减分毫,他掀起帷帽,这次满月没能再拒绝他。
没了这层碍事的阻碍,他终于能和眼前的人四目相对。
十夜公子痴迷地瞧着满月的脸,少女初初长成,还带着些稚嫩的婴儿肥,她一双眼睛最是好看,形状像花瓣一样,眼尾略翘,瞳仁黑漆漆的,浸着莹润的光泽,可想而知笑起来时会多么可爱,然而现在其中只有一览无余的戒备。
“嘘。”十夜公子俯身靠近她,他呼吸间的热气喷洒在她小巧的耳垂上,危险又暧昧的气息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你睡一觉,睡醒了,就到该到的地方了。”
闻着他身上那股甜腻馥郁的香气,满月头渐渐有些发昏,一阵困意袭来,眼皮似被灌了铅,止不住地下坠。
她身体一软,就这样倒在了十夜公子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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