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
满月眨眨眼，确认没有看错。
她飞快地扫了眼四周的镜像，立马反应了过来，忙对着正在与那堆黑色发丝缠斗的程南楼道：“不对！我们在刚刚就已经入阵了，你快看镜子里，那是我们刚才的位置！”
程南楼分出心神一看，瞬间领会了满月的意思。
先前的篝火早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就熄灭了，此时镜中却映得明明白白。这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早在先前他们围坐烤火时，以铜镜为核心的诡异阵法就已经悄然发动，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他们的感知禁锢在这片区域之中。
怪不得就连五仪镜都找不到离开的方向。
因为他们根本不在现实。
“幻象困敌，镜影为牢……原来如此。”程南楼若有所思道。
阵法之中一切都只是虚幻的镜像，他无论战胜打败对方多少次都不过是虚空作战，只会将他的灵力生生耗竭。布阵那人想来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可惜做事粗糙了些，完全没想到篝火这个变数，结果被心细如发的满月一眼捕捉到。
程南楼勘破了阵法的关键，不再恋战，他将骨笛横于唇边，催动灵力，这一次攻击的不是铜镜，而是四周的一切。
“咔嚓——”
“咔嚓咔嚓——”
随着音波的震荡，四面发出了镜面破碎一般的声响。
那些扭曲的树林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面，片片剥落下来。
黑色发丝立时像是被夺取了存在的根基，变得瘫软无力地垂落，而先前源源不断涌现黑发的铜镜，也应声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阵法就这么……被破了？
满月留心着四周的变化，心中总有些不真切的感觉。
果然，预想中荒林真实的夜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先前那些攻击他们的诡异黑发和铜镜，也仿佛被这片黑暗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籁俱寂。
天地之间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程……”满月刚想询问，却发现身边的程南楼状态极为不对劲。
他站在原地，紧紧盯着前方虚空中的一点，脸色稍有些苍白，眸中翻涌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与平日里那个温柔平和的他截然不同。
满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前方除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外，空无一物。
程南楼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想要伸手，却最终还是没有抬起，只是低低地唤了一句：“阿娘……”
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又再见到她了。
身形高挑的蓝衣女子，半俯下身，神情分明是那么温柔，可她的身后，却是冲天的火光，熊熊大火跳跃扭曲，将她本就模糊不清的面容，映照得支离破碎。
“南楼。”她的声音响起，空灵而遥远，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情况之外的满月看着程南楼的表现，立刻反应过来。
怪不得刚刚的阵法破除得那么简单，那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障眼法，用来麻痹他们而已，现在才是它真正的面目。
就像九曲地宫的四面镜一样，铜镜捕捉到了程南楼心底最不愿触及的回忆，并出其不意将他牢牢困在其中。
“程南楼！醒一醒！那都是幻象！”满月忍着腿上钻心的剧痛，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摇晃，试图唤回他的神智。
程南楼却仿佛彻底坠入在了那个燃烧的夜晚，对外在的一切毫无反应。
他周身平日里的温润平和，全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哀伤所代替。
与此同时，先前那些消失不见的黑色发丝陡然从地底钻了出来，宛如藤蔓，顺着他的身体不断向上蔓延，把他像茧一样吞没。
不好！
满月忙掐动妖诀，可那些黑色发丝却纹丝不动，程南楼也没有任何回应。
“那都是假的！程南楼，你不要被蛊惑！”
可在程南楼的世界里，面前一切却是那样的真实，真实到这么多年，他终于看清了当时发生了什么。
火，阿娘身后的火光在疯狂跃动。
整座城池都被包裹在映天的大火之中，无数扭曲的，由黑气凝聚而成的怪物在街上游荡，到处都是惊恐的惨叫声、哭泣声，宛如人间烈狱。
他从未见过阿娘露出这样的一面，明明是笑着，那笑容却像是被浸透了无数的哀伤，怎么也化解不开。她深深地看着他，眼中是年幼的他无法理解，但在之后无数个日夜纠缠在他梦中的……眷恋。
“南楼，阿娘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你留在这里，等一会儿师公来了，你就跟着师公走，好不好？”
“阿娘……”年幼的他只能无助地重复着。
“我知道，我们南楼一直是最乖的孩子。”她的声音温柔得令人心碎，“这些年阿娘总是在忙着其他事，从来没有好好地照顾过你。”她摊开手，那支她从不离身的骨笛静静躺在其中，沾染着她手上不知是何人的鲜血，“这把骨笛，日后就交给你了，它会代替我……照顾你。”
他不懂。既不懂生死，也不懂什么叫日后。他只知道这是阿娘的本命法器，小师叔曾说过，本命法器是他们这种人的第二条命，绝不能轻易离身，阿娘也一直将它保管得极好，为何要在现在交给他？
还有，阿娘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有多远，和阿爹去的地方一样远吗？
不等他将这些问题想明白，阿娘就将骨笛塞进了他的手中，骨笛温润，残留着她的余温，可这温暖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心慌。
他不想要骨笛。仿佛得到它，他就注定会失去一些其他东西。
“我不要骨笛，阿娘，我也不要师公，我只要你！”他紧紧抱住了阿娘，想要将她留住。
“南楼。”阿娘低头看着他，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无奈与悲凉，她用沾满了血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阿娘已经无法回头了……对不起。”
对不起。
这是他阿娘此生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次醒来，他已经身在玄都观中，他的阿娘连同那场几乎将盛京夷为平地的灾难一同被埋葬，成了不可提及的部分。有零星的流言在暗处传播，说他的阿娘投靠了那个人，私下也偷用了死气修炼，是他们两个一同制造出了这场浩劫。
他不愿相信，去找师公问——那时的师公已经变成了他的师父。
“南楼，你阿娘一事牵扯太深，师公对外暂时无法替她言明……但你和我都清楚她的为人，不是吗？”
尽管师公给了他肯定的回答，可程南楼却没有完全相信，始终有一抹阴霾萦绕在他的心间，像孤魂野鬼纠缠着他，经久不散。
因为他有一个不曾对任何人提起的秘密，连对师公也不曾提及过。他记得，那天被那个人带过去的时候，他确实看到阿娘掏空了一个人的身体，然后将他体内的东西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这一幕对他的冲击太大。他无法对任何人诉之于口，只好深埋心底。后来稍稍长大了些，他查遍藏书阁的所有书册，终于找到了其中一项记载。那确实是用死气修炼的方法，而且是最简单的一种，但风险同样也是最大的，即将被死气污染的人吞下，就可以拥有对方体内的死气。
“南楼，对不起。”
这句遗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日夜夜啃噬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
“不，不是这样的……阿娘……”程南楼捂着胸口，痛苦得几乎站不稳。沉积多年的负罪感化作了实质的重压，将他压得直不起身。
这些年来，他私下偷偷寻找着那个人的踪迹，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最终的答案——
是他的至亲之人造成了那场惨剧。
这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的，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也许正因如此，这些年来他才兢兢战战地恪守中道，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生怕踏错半步。
什么斩妖除魔，什么扶危救困，都只是为了赎罪罢了。
阴冷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适时响起，带着深深的嘲讽，引诱着他走向毁灭的最后一步：“看啊……你早就知道了……是她引发了那场灾难……她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她承认了！你早就知道……只是你不敢承认。你这些年坚持的，维护的……究竟是什么？玄都观的正道？可笑……你的根基本就是歪门邪道！”
“不，不是……”
程南楼攥紧了手，因为太用力，骨节都泛了白。
撕裂的痛苦攫取住了他的心，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的道心在剧烈动摇，这么些年秉持着的信念也几近坍塌，灵力因此控制不住地外泄。
这是失控反噬的迹象。
程南楼心魔的显化，似乎为整个法阵提供了更强的力量，四周的黑暗吸收着他无法控制的灵力，无形的压力陡增，一面铜镜从虚空之中浮现，黑色发丝从中涌现，带着毁灭的气息，目标直指向心神失守的程南楼。
满月忙祭出自己的短剑，可那些黑色发丝却硬得像钢铁，怎么斩都斩不断。
而且不知为何，这些发丝并不攻击她，只直朝着程南楼而去，越来越多的黑色发丝涌现，连同地底钻出来的，将中间的程南楼深埋其中，越陷越深。
她的攻击没有用。
满月立即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窍。
这些发丝并非真实存在，或许只是程南楼的心魔外现。
怪不得腕上的玉珠迟迟没有动静，她的玉珠只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发烫，现在当然不是时候。
这个铜镜阵显然是plus版本的四面镜，是由内而外的精神攻击，哪怕现在在这里的人是陆宴白也一样束手无策，只能依靠阵法内的人破心魔自行化解。
程南楼的心魔……原著中有提到过。
满月快速回忆了一遍原著的内容，也不管有没有用，全死马当活马医。
“程南楼，你阿娘不是妖邪之乱的罪魁祸首！”满月一瞬不瞬看着早已失去意识的程南楼道，“她没有和阴长生同流合污，你当年所见并非真相！”
这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掀起了轩然大波。
深陷混沌之中的程南楼似乎听到了她的话，睫毛微微颤抖了下，那些黑色发丝行动的轨迹骤然缓慢了许多。
……有用！
满月心神一定，终于看到了希望。
她再接再厉：“你的阿娘程衣是被阴长生诬陷的。”
已经差不多快要将程南楼吞没的黑色发丝褪去了些许，满月抓住机会赶紧握住他的手，想要以此更好地唤醒他：“你听好了，她并没有利用死气修炼邪术，她只是被死气污染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变！”
满月一字一句，语气格外坚定。
话语清晰无比地传入程南楼濒临崩溃的心神深处，他动摇破碎的道心，在这一刻猛地收敛。
奇迹发生了。
那些先前怎么斩也斩不断的黑色发丝，像遇到克星一般，快速地从他身上褪去，重新钻回黑暗深处。
他见到的并非真实。
阿娘是被诬陷的。
她没有……背弃自己的道。
随着念头自心间升起，施加在他身上的无形禁锢也跟着渐渐松开。
“阿娘。”程南楼轻轻唤了一声。他阿娘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意，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一次没有再带着化解不开的哀愁，是一种欣慰的笑。
伴随着身后的火光，程衣消散在他面前。
程南楼缓缓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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