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那片叶子—看哪—
在那裸露的枝上,
奇迹般地挂着。
那么请拒绝我吧。不要伤心,
美好的年华会为你的焦虑添上一笔亮色,
而于我,幼稚的冲动却挥之不去。
你对我说再见吧,因为我无法说出口。
死亡没什么大不了;困难的是失去你
——《叶子》 翁贝托·萨巴
【一】
维吉利奥葬礼那天,阿莲娜没有哭。
她只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将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站在人群中不发一言。有人上前同她对话,嘴里吐出的也无非是一些安慰或者鼓励的话语。她没有答复,只是垂着脑袋,暗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那双酒红色的双眸似乎在凝视着水泥地上的小点,也可能正注视着面前的一片虚无。
从始至终阿莲娜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直到安东尼奥——维吉利奥弟弟的孩子走上前,将一盆靓丽的鲜花塞进了她的怀抱。泥土的腥味粘上了她的手指,她抬眼看向面前黑发蓝眸的青年——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和维吉利奥一模一样。
“这是利奥想要给你的,阿莲娜。”他笑了,试图给她一些安慰。阿莲娜的表情里沾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她不明白亡夫为何会选择将一盆靓丽过头的鲜花交给自己——他们都不是擅长料理植物的人。
等到黑色的人群渐渐散去,阿莲娜还是抱着鲜花站在原地。她不清楚那是一盆什么品种的花:白花绿叶,枝条细长坚韧。看着和她曾经见过的,无数不知名的野花一样朴素无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可阿莲娜清楚地知道另一件事。
这是由葬服汇成的漆黑海洋里,唯一一抹亮色。
那盆花被阿莲娜带回宠物医院后,她将它放在了前台一个隐蔽的角落。
来店的宠物主人们总是行色匆匆,大部分人根本不会看见这角落的一盆鲜花:他们急着要找人医好自己的宠物,就如同任何一位病人的家属那样。焦急与痛苦是医院的底色,被它们笼罩时人很难发现周围的美好。
不过仍有几位注意到了这盆花朵。他们的宠物基本上都快要痊愈,心情自然比其他人要明媚很多——他们终于有了闲心去观察生活中的琐事。主人们在前台办理手续时注意到了开得灿烂的植物,总是会说出几句夸奖:“这花开得真好看。”
“对啊,”阿莲娜应和着,“可这已经要到冬天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这话是想要表达什么。已经接近十月的尾巴,等到冬天寒潮来袭的时候,再怎么明艳的花朵也会凋谢,堕入泥土中腐烂。
阿莲娜从未想过这盆花能够挺过这个冬天。
转眼到了十一月的开头,花被阿莲娜拿回了家中——一间小小的,狭窄的独居公寓。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维吉利奥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家乡:站在那儿,哪怕只是站在那里,他总能想起毁掉了半个佛罗伦萨的轰炸,以及自己惨死的胞弟。他明白自己不能久留,于是举家搬到了临近的城市。
可梦魇还是纠缠不休,维吉利奥总是在夜里尖叫着惊醒,在白日里则时常产生看见死者的幻觉。
阿莲娜最终决定带着新婚的丈夫去往大洋彼端,并在那儿定居下来:她的家庭来自彼端,现在依然有不少亲戚居住于此。她确信他们一定会得到支持。
夫妻二人刚到大洋彼岸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阿莲娜找到在此处生活的亲朋,委托他们帮忙寻找合适的住处。第一个月,他们像是无数嗅觉敏觉的猎犬那样穿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试图寻找一间合适的房屋。
他们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并租下了这间公寓。书房被改造成了第二个房间,以前供她们的儿子弗吉兰特住。孩子上大学后便空了出来,那儿顺理成章变为了利奥办公的地方。
才入住时,阿莲娜在咖啡馆里打零工,维吉利奥则四处接着代写的活计,以此赚取微薄的收入。生活窘迫却也算幸福,每天唯一的慰籍便是结束工作之后,夫妻二人依偎着,一同收看晚间八点的肥皂剧。
生活渐有起色是在一家出版社联系了利奥之后。他们委托利奥为孩子们编写一本童话,并开出了较为可观的报酬。一个月后,阿莲娜总算找到了份稳定的工作:本就是兽医的她被离家较近的宠物医院雇佣,成了宠物医师。利奥的稿费也被汇入了夫妻二人共同的账户——他们有了些积蓄之后,刚巧赶上出租屋的主人要出售这间房子。他们顺理成章地将其买下:这儿便正式成为了夫妻二人的财产。
虽说经历了许多不愉快,他们的生活也逐步走上正轨。
他们在此过了大半辈子,从未有过搬离的想法。
维吉利奥离世后,弗吉兰特曾无数次到公寓中探望过自己的母亲。原本小小的公寓三个人挤在一起会显得狭窄,可现在无论怎么填充,房子里也只剩下两个人。
——只有两个人?
做饭时无意中多出来的一份,冰箱里尚未吃完的意大利面,上锁的书房……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飘荡在这小小的屋子里。他曾在这里生活,他曾深爱过这个地方就像深爱着住在这儿的人一样。
只是那影子不会再回来了。
弗吉兰特来时也不会太吵闹。大部分时候他们不发一言,并排坐在那张老旧的海绵沙发里。电视是开着的——只是希望电视节目的杂音能驱散沉重的死寂,给日渐冰冷的屋里带来一丝生机。
那盆花就摆在客厅的茶几上。鲜艳的花瓣和翠绿的枝叶成了模糊不清的剪影,电视机的光亮又给它镀上了一层无机物似的光彩。就好像它从未拥有过生命,从未在这世间穿行过一次。
阿莲娜的目光飘忽不定。不知是在看电视,看花。
还是看着房间里某个游荡着的,不知疲惫的,没有名字的幽灵。
【二】
我们来谈谈利奥,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维吉利奥.切罗吧。
维吉利奥.切罗是一位优秀的作家,诗人。即使有人质疑,可他的成就可不会说谎:他的作品被翻译成数十种语言,远销海外,还拿下了无数知名的奖项。
即使如此,亲爱的利奥并没有心浮气躁。他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所得收入的很大部分也被他捐献了出去,用于资助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可怜人和战后的重建工作,仅留下刚好够一家人过生活的部分。
质疑的声音总会有的。哪怕做得再完美,那些内心黑暗的人也会想尽办法在白纸上找出一点墨渍。如果找不到,他们就把内心的黝黑挖出来,泼在白色的纸上,并声称那黑色就是自己看到的。
有人认为这是一场完美的作秀,有人认为这只是富家子对穷人随意施舍的怜悯,还有人认为这是他们清洗灰色收入的手段——
可阿莲娜清楚,丈夫不会是那样的人。
他善良,纯真,不擅长和人打交道。这样的人可以是骑着自行车给家里买牛奶的男孩,可以是坐在领居家屋檐下,穿着白色衬衫弹吉他的干净青年,也可以是某个孩子最喜欢的父亲。
绝不会是那样的人。那样肮脏,龌龊,无耻的人。
可命运是个下贱的家伙。祂就同给祂冠名的人类——一部分人类一样,是个欺软怕硬的混蛋。
祂见维吉利奥是个温柔的人,便欣喜地送来战火,让战火摧毁他的生活。而战火——这血腥的代名词,同最残忍的施暴者那般,把曾经还是个意气风发青年的维吉利奥打倒在地。他抽出铁棍砸在他的头,他的躯干,他的四肢上……维吉利奥并没有流血,却同脆弱的玻璃那样支离破碎,成了一地晶莹剔透的碎屑。
一切过去之后,利奥瘫倒在地。他望着满地狼藉喃喃自语:这些都是我的一部分吗?
很长一段时间里,破碎的维吉利奥试着拼回完整的自己。
他拾起自己的碎片,试图辨认上面的痕迹,把它们拼回支离破碎的躯体。可是在看到某双碧绿或是灰蓝的眼睛后,他又尖叫着将其扔远,再同受惊的小动物那样逃窜。
他不敢面对自己的碎片,因为那上面刻满了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划痕:都是战争对他造成的创伤。既然无法拼合,索性就放任不管吧。于是他才选择离开佛罗伦萨,离开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漂洋过海来到一个崭新的去处,试图遗忘自己的过去。
可它们怎么会被轻易地淡忘?它们只是被压缩,被隐藏,却同一枚定时炸弹那样等候着倒计时清零,然后引爆——
抑郁总是毫无征兆地来临。
或许是在维吉利奥坐在沙发上同阿莲娜一起拼拼图时,也或许是他清晨起床漱口,含着牙刷去挤洗面奶的间隙——黑色顺着利奥的裂痕渗进了他的生活。他开始对着空白的文档发呆,开始和阿莲娜频繁地吵架,开始什么也不做、整日整夜地躺在那张坚硬的钢架床上。
维吉利奥开始举起尖锐的刀子,割开自己手腕内侧苍白的皮肤。血液喷涌,留下赤红的痕迹。亲爱的利奥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疼痛。他想起自己还是志愿医生时救助过的病人:那些凄惨死去的人。那些选择自尽的同事。那些裹着破布,混着尘埃,被埋入红土之下的人们。
在深红迸射而出的那一刹那,在战争结束这么久之后,在他本该习以为常,变得麻木不仁时——他终于又一次体会到了他们的痛苦。
他划。就像梵高,像莫奈,像高更,像每一位逝去的艺术名家那样以自己的手臂为画布,创作鲜红的涂鸦。
只有这样,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但阿莲娜不会放任他这么做。
她毕竟是维吉利奥最亲近的人,所以也是第一个发现对方的手腕上开始缠着绷带,过段时间后雪白的绷带上甚至会沾染赤红的人。
起初,维吉利奥尽量避免着和妻子谈论起这一切。他用无数的借口搪塞:一时不小心的摔伤,在外喂流浪猫时被小猫咪挠出了血痕。有时他连借口都不想编,用最暴躁,但却染上了哭腔的声音强迫——亦或是恳求阿莲娜别再追问下去。
“亲爱的,别说了……别说了……”他的声音渐弱,最终变成了无人听得清的嗫嚅。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阿莲娜只得将他搂入怀中,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利奥,或者仅仅是给他一丝安慰。
后来,维吉利奥开始回避她。
这仅仅是无数次冷战中的节选片段:早餐时利奥低头,切着自己的培根与煎蛋。阿莲娜试图和他搭上几句话,换来的却是沉默。她又开口同他说话,语气里满是担忧与焦急。利奥叉起一块煎得恰到好处的培根,放进嘴里咀嚼: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个适当的理由,来避免回答阿莲娜的所有问题。
丈夫持续的沉默换来了妻子的愤怒。她抬手狠狠地砸在桌上,装着酸奶的玻璃杯一个不稳后仰面倒下,浓稠的液体顺势流出,铺洒至整个桌面。
她抄起挂在座椅上的手提包,回头最后看了眼维吉利奥:他仍旧安静地坐着,只是停下了咀嚼食物的动作。阿莲娜将丈夫的行为理解成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脾气,她强忍着才没把手提包甩到白发青年脸上,转过身夺门而出——
一声巨响过后餐厅归于寂静。
打翻的酸奶终于流到了餐桌的边缘,它在桌沿停留片刻,似乎是在犹豫。而后,洁白的液体还是拗不过执着的重力,凝成一滴坠落而下。
就像是维吉利奥.切罗此刻才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餐盘里的那颗泪水。
那以后,争吵成了生活的常态。
阿莲娜的脾气算不上差,前提是别触碰她的逆鳞:亲密之人无缘无故的回避很明显属于此类。可她越是咄咄逼人,维吉利奥越是退缩,最终同乌龟一样把自己锁在书房中,整日整夜的闭门不出。
他网购了一张充气床,塞进书房中充当自己新的床铺。他将客房留给了阿莲娜,自己则拿着被褥搬进了书房——这一切都是在阿莲娜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的。某天她从宠物医院回家后,就见丈夫正在往书房走去,怀中还抱着一床鸭绒被。
“你在干什么?”阿莲娜自然是要上前阻止。她的嗓音或许高了几分,吓得维吉利奥手一抖,手中柔软的被褥便落在了地上,未发出任何声响。
就同他给阿莲娜的回应。只是一片沉默。
一片绝望的沉默。
他们就那样隔着沉默对视。红棕色的眼眸里映着灰蓝色的眼眸,一个人的目光刺进另一人瞳孔深处。阿莲娜似乎在质问:你这几个月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无缘无故地与我吵架,为何总是藏着什么事儿不与我讨论?维吉利奥的目光却在闪躲——他不愿谈起那些事情:那些纠缠着自己的噩梦,那些蔓延在自己身上的黑色裂痕。
“阿莲娜,”他直呼妻子的本名,“我只是……有些失眠,害怕影响到你。”
“失眠?不,没关系的:我睡得很好,一直都是。”
“……你不明白。”利奥移开目光,“我得走了。”
阿莲娜先一步拦住了去路,她扶住维吉利奥的双肩,逼迫对方同自己对视。再开口时,阿莲娜的语气里已经沾上了怒意:“维吉利奥。现在,在这儿——把话说清楚!”
“阿莲娜……”
“为什么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日闭门不出?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对我大发雷霆?”她抓起维吉利奥的手,“你这一手的伤痕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已经一个多月了,整整一个多月!每天这样的痕迹都在增加——利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回避我?”
“我得走了。”维吉利奥试着挣脱妻子的手,可这动作牵扯到了手腕上的伤痕——这疼痛险些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他差点痛哭着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和盘托出:那片血红色的战场,那双还未闭上的眼睛,还有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复杂的、扭曲的、黑暗的回忆……
可他没有,缄默是唯一的答复。阿莲娜见状更是喋喋不休,她语气里的怒意不减反增,甚至有了几分哭腔。
利奥始终闭紧了嘴,他几乎将两瓣苍白的嘴唇绷紧成一条直线。等到唇瓣再次分开时,吐露而出的却是歇斯底里的吼叫——“让我一个人待着——阿莲娜,你听不懂人话吗?!”
话音出口,如坠落在地的重物激起一阵浮尘。熟悉的沉默又一次回来了,不过祂只在这狭窄的出租屋里待了短暂的一瞬,下一秒就被夫妻二人的争执与怒骂驱赶。
这混乱之夜的句号由摔门发出的巨响画上,门锁转动发出的哐啷声是不小心溅出的墨渍。阿莲娜在黑暗中盯着书房的门:此刻却厚得像一堵石墙,把她与她的利奥分隔而开。
书房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想象着丈夫面无表情地铺好床,倒在书房落灰地板上沉沉睡去的模样。
然后,阿莲娜转身回到曾属于二人,现在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里。她脱了鞋,侧躺在枕头上,开始无声地哭泣。
第二日下班回家后,阿莲娜在浴室里发现了泡在浴缸中的利奥。他穿着他最喜欢的白衬衫,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放着阿莲娜赠与他的《欧.亨利选集》。
维吉利奥的一只手摆在桌边,食指与拇指轻柔地捏着书页的一角:在这一切刚刚发生时他应该还在读书。
——另一只手则浸泡在放满了水的浴缸里,鲜血从他割开的动脉里浸染而出,将整池水染成了刺目的红。
洁白的利奥躺在这池血红的水中央,就好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白鸽。
阿莲娜早已忘了自己是怎么撕心裂肺地尖叫,是怎么拨通急救电话,是怎么看着医生们冲进家门,将维吉利奥从血池中捞起,送上担架的。对这一切她毫无记忆,因为直到坐上了救护车之后,阿莲娜才终于有了神智。
救护车刺耳的尖啸撞击着她的耳膜,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一股脑涌进她的鼻腔。在混乱的潮流中,她用尽全部理智保持清醒。
利奥躺在洁白的担架床上。他那头白发,那苍白的皮肤,几乎要融进同样洁白的背景里。似乎是恢复了一些意识,他微微睁开双眸,看见阿莲娜后,伸手拉住了妻子。
阿莲娜意识到自己仍旧在哭泣。可她顾不上拭去泪水,将自己的另一只手叠了上去。
“亲爱的,”利奥喃喃自语,“我能看见:你的眼睛是红棕色的。你的头发是黑色的。你的嘴唇红润,脸上还有可爱的淡棕色雀斑。
我还看见救护车的车灯红蓝闪烁,路灯的灯光散射出令人安心的明黄——这些,我周围的一切……它们多美啊。生机勃勃,五彩斑斓。
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是可怕的灰?”
利奥住院后的第三天,阿莲娜将那本《欧.亨利选集》带到了医院。
维吉利奥的状态时好时坏:虽然身体上应该无大碍,可是内心深处的问题就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了。利奥被诊断出了极其严重的心理问题,而这一切其实早有端倪——他的隐忍,他的隐瞒,还有旁人的推波助澜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
可过去无法改变,时间不可能因为一个人的意愿而回流过去,给你第二次机会:这点谁都清楚。阿莲娜能做的,也只有协助丈夫的康复,带领他走出阴霾。
她坐在床边,打开书本:“我们今天读些什么?”
躺在床上的青年没有答复。他侧着头,望向窗外爬满了半面墙壁的常春藤,平静如死水般的眼底倒映着一片生机。
阿莲娜没有催促,等待对方回答。
“是春天了,”他突然说,“我想听听和春天……和绿色有关的故事。”
“那很容易,”阿莲娜笑着翻开书,“我们讲讲……《最后一片叶子》的故事。
华盛顿广场西面的一个小区里,街道仿佛发了狂似地,分成了许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这些“巷子”形成许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线。一条街本身往往交叉一两回……”
时间在阿莲娜缓慢但温柔的声音中缓慢流逝。那名为琼珊的女孩,那脾气古怪的老画家,那枚栩栩如生的常春藤叶……故事在老画家因肺炎去世后结束,阿莲娜合起书本:“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出院后我们就可以去华盛顿广场,去看看那片坚强的叶子。我们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只要你……利奥,只要你——”
“已经是春天了。”维吉利奥打断她的话。他叹了口气,回头注视着妻子,“常春藤也该长出来了——会有希望吗?”后者笑着握住了维吉利奥冰冷的手,可她的眼眶中却已经含着泪水。
“会有的。”
她坚定地答复。
“画家给琼珊画了一片叶子,仅仅是一片常春藤的叶子,却留下了姑娘的生命。但是,亲爱的,”她将他冰冷的手贴在唇边,“如果我是那位画家,如果你是躺在床上的琼珊……我不会只画一片绿叶,我会在那面灰墙上给你画整个春天。
这样,无论遭遇多么强劲的风雨,你只要往外看就能看到碧绿,就能看到生命……
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出院后的第一个休息日,利奥终于阿莲娜谈论起那些纠缠着他的噩梦。他还未开口,阿莲娜便从沙发上起身,去餐厅倒了两杯热牛奶。
“有时候一闭上眼,我就会梦到过去,”维吉利奥握着温暖的瓷杯,说,“在梦里,我回到了驻地的医院,闻到我们熟悉不已的消毒水、血液和粪便的气息。我……”
他顿了顿:“会梦见我弟弟。还有更多,更多死去的人……他们伸出苍白冰冷的手,抓住我的四肢,试图把我拖进——黑色的深渊里去。等我醒来后,似乎还能感觉到他们的手依然抓着我。”
“亲爱的,”阿莲娜吻去他面颊上淌落的泪水,“那只是梦。亲爱的。喝点热牛奶吧。”
利奥叹了口气,将杯中的牛奶一饮而尽。他的表情中掺杂着某种痛苦,似乎饮下的不是温暖甜香的液体,而是悲伤,苦楚和对未来的茫然与恐惧。
至此以后,生活走上了下坡路。第一个月,阿莲娜因为无数次早退和糟糕的工作质量而被咖啡馆辞退。她隐瞒了这个消息,背着仍旧在家中写作的利奥开始寻找下一份工作。
可她眼角被擦得通红紧致的皮肤,记账本上不断增加的数字,以及弥漫在屋内的低气压还是暴露了一切。应该是四月底的某日清晨,她正在将平底锅中的荷包蛋盛出,放在全麦吐司切好的面上。在准备挤番茄酱时,利奥走了进来,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谈论起最沉重的事:“我们离婚吧。”
阿莲娜手一抖,装在玻璃瓶里的番茄酱喷涌而出,粘稠甜腻的猩红色酱汁糊满了整片面包。
“我们吃早饭吧,”她装作无事发生那样清理着溅在桌面上的斑驳红色,“利奥,帮我端出去。”
他走近,却没有拿起盘子,只是再次重复了自己的请求:“我们离婚吧。”
阿莲娜抬头看着维吉利奥,红棕色的双目开始充盈着泪水。她第无数次擦去眼角的泪花,过去数年的经历让阿莲娜学会了在最悲伤时用最平静的语气说话:“先吃饭。”
那个月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没再讨论起这件事。生活归于平静,一种诡异的平静。
直到五月月末,利奥又一次尝试自杀。这层纸一样脆弱的平静才被彻底戳破。
他们认真讨论起这个话题:两个三十出头的,但却过早经历了人生波折的成年人坐在餐桌的两侧。没有父母亲朋的陪伴——不是不需要,他们实在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出面的人选。
最终还是没有个结果,那日夜晚他们各怀心思地回到房间躺下。书房里的床最终还是被拆了,维吉利奥搬回了主卧,像以前那样和阿莲娜一起睡。夫妻二人背靠着背,各自面对不同的方向。
阿莲娜的思绪杂乱如麻:她睡不着,只得回忆和利奥有关的一起:他们初次见面时,自己一头靓丽的黑发被血污和泥浆糊满,医生们不得不剪去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漂亮长发
她苏醒后,看见镜中几乎被剃成光头的自己——那时候已经二十出头的阿莲娜,哭得却像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她无法接受这一切:无论是被剃光的头发,被打上厚重石膏的左腿,还是孤身一人呆在战区的临时医院里。她的家人,朋友全部失联,甚至阿莲娜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家乡。
不安,焦躁,恐惧,愤怒,悲伤……种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最终将女孩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某日阿莲娜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只因为她又一次看到了镜中被剃光了头发,大半个脑袋都缠着绷带的自己。
房间内的医护人员们根本不知该如何安慰这大哭大闹的少女,直到一位医者,一位全身洁白的医者走了进来,在她的耳畔别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阿莲娜感觉到医者伸手,擦拭去自己眼角的泪花。在朦胧的泪眼中,她看见了他那双友善的蓝眸。“你看起来很美。”他发自内心地感叹。那双蓝眸微微眯起,似乎在微笑。
那位纯白色的医者就是维吉利奥。
阿莲娜养伤期间,利奥无数次探望过她。
她询问过自己父母的讯息,得到的却只有闪烁其词的答复:其实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只不过没人将其道出。一段时间里,她也像现在的利奥那般消沉:满世界充斥着毫无生机的灰。
曾经他又做了些什么……对了,他为她朗读起诗篇。她还记得那是姜明女士的诗集:姜明来自中国,是个戴着眼睛的,严肃和蔼的老妇人,在外科医学上有颇深的造诣。她是利奥和玛丽的导师与上司,不过工作期间阿莲娜也与姜女士有过接触。
她实在回忆不起更多关于姜女士的细节,然而关于诗集的部分却还是记忆犹新。
“这是姜女士侄子送给她的礼物,”利奥笑了,“借来的时候,我还顺便和她学了几句中文,你可以听听。”
他读。浅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温柔如和风的字句吐露而出。那时的维吉利奥,就和多年以后,在床畔朗读欧.亨利的短篇小说的阿莲娜一样的认真,投入,幸福。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只是一句简单地不能再简单的话。阿莲娜从未学过中文,只是看着利奥住了嘴,一抹微笑在他的唇上绽开。维吉利奥合上书,解释道:“姜女士告诉我,这句话描述的是野草。枯黄的野草,只需要一粒火星就可以被点燃,化为灰烬。可是——只要春天来了,他们就会在他们死去的地方重新生根,发芽,茁壮地长大。”
“我们都是野草,等待着春天的野草,”维吉利奥伸手抚摸阿莲娜那一头干练的短发,“等到春天来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莲娜康复后便留在了医院里,作为一名护工工作。虽说她大学主修的是兽医,可兽医与普通医学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互通之处:更何况当时人手短缺,只要是人——经过简单培训能够胜任工作并自愿提交申请的人,全都可以被招募。
利奥是外科医生,忙碌是他的常态。阿莲娜是护士,主要任务是照料形形色色的病人。因此,他们没有太多的交集。
或者说本该没有太多的交集。
阿莲娜不是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一有闲暇,她定去维吉利奥办公的楼层蹲点。只要看到那洁白的医者,她便会迎上前去,表达自己关心之余还热情地邀请对方陪自己走走。利奥却总是委婉地拒绝:他承受不住女孩的热情,并且那时他累得只想倒在枕头上一睡了之。
时间一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拉丁美裔的小姑娘到底想做些什么,维吉利奥也明白:他比其他人更加清楚阿莲娜对自己的感情,不过他一开始还是选择逃避。工作,个人的私生活,以及比较私人的问题——利奥有许多理由可以拒绝阿莲娜。可后者依旧不屈不饶,她饶有兴趣地撩起他耳畔的白色碎发,卷曲在手指中把玩:“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们究竟是水与火焰,还是木柴与烈火呢?
事实证明,他们是木柴与火焰,只要碰在一起,就会熊熊燃烧。阿莲娜攻破利奥的心墙之后,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几个相互赠送的简略礼物,几次私底下的约会,偷偷拉起的手和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幸福的流言在私底下发酵,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在期待见证一对恩爱情侣的诞生。
然而在阿莲娜想要亲吻维吉利奥时,对方却温柔但坚决地别开了脸。
“你想清楚了吗?”他犹豫着问出这个问题,仿佛想要确认什么,“我不觉得我配得上你。”
阿莲娜摇摇头,她强硬地凑了上来,用行动作为答复。维吉利奥没有再回避,他们的唇便紧贴在一起。
阿莲娜仍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这一切:她深信二人还爱着彼此。可她——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双方都疲劳了。她想要歇斯底里地痛哭:或许是时候放手,给二人一个痛快,把本属于他们的自由还给彼此……
“哦,该死。我怎么会这么想。”
她小声咒骂。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沾湿了枕巾。
时间依旧在不断前进,阿莲娜跑遍半个城市寻找工作。经历无数拒绝,见了无数冷眼后,她终于找到了一家愿意提供工作岗位的宠物医院:离家不算远。维吉利奥接下了帮人录入文字的活计,同时也在构思他的新书:或许写作才是一条真正属于他的路。
他们默契地再没谈起离婚的事情,阿莲娜还是每天按时监督丈夫吃药,同时精心处理自己的新工作。维吉利奥还是在房间里对着键盘敲敲打打,只有在妻子回家后才离开办公桌,和她共进晚餐。
她开始提起出门游玩的事儿,可对方并不愿意。阿莲娜清楚,丈夫走至今天这个地步和自己曾经的歇斯底里还有点关联,她努力控制情绪,不再逼迫利奥做任何事。
最终维吉利奥还是答应了下来:虽然只是个模糊不清的“嗯”字,可阿莲娜将其当作是同意。并且……当她挽起丈夫的手,将他带出家门时:对方也没有拒绝。
二人开始手挽着手漫步在大洋国繁华的街头。
正值二月,春天的尚未靠近这座小城,空气冷得有些刺鼻。种在道路两旁的树木依旧是铁灰色的,没有一丝生机。可人们并没有惧怕寒冷的意思:毕竟冬天已经快要过去,郁闷了整整三个月的他们再也等不及了。牵着小孩的父母,卖艺的街头歌手,手挽着手的情侣……各式各样的人填满了大街小巷。
“至少天气还算不错。”阿莲娜感觉到身边的利奥打了个寒颤,她温柔但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如果你觉得冷,就靠在我身上吧。”
维吉利奥没有回应,阿莲娜用余光瞥见丈夫眉头紧锁:或许那个冷颤并不是因为寒意,而是紧张。
“——我记得欧亚国曾经还叫欧亚联盟的时候……不,比那更早之前,有个笑话就被人们口口相传。”她轻轻揉着丈夫冰冷的手指,试图让他放松,“太阳出来后,草地上就会长满英国人。”
“……我认为这句话是错的,它太狭隘了。应该是:太阳出来后,草地上就会长满了人。”维吉利奥喃喃自语,“等到春天来了的时候,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人——像从尘土里冒出来一样,出来享受阳光。”
“——那是肯定的。”阿莲娜哈哈大笑。
她感觉到比自己略高的丈夫放松身子,同一只蜷缩在炉火旁的慵懒猫咪那样靠向了自己。她闭了闭眼,克制着没有流泪,仅仅是拉过丈夫的手:此刻它终于变得温暖起来。
阿莲娜的手指划过维吉利奥的手心,直至来到他的十指之间,试图填满它们的缝隙。利奥没有拒绝——甚至是主动握住了阿莲娜的手。后者侧过头,正好瞥见了丈夫唇角的线条:它正微微上扬,昭示着主人心中的幸福与喜悦。
他们便如此十指相扣。直至走完这段路,回到温馨的家中。
月末阿莲娜莫名迷上了染发,她似乎对于把自己那头黑发染成各式各样奇怪的颜色颇有兴趣。利奥对此没有反驳,他也陪着她玩起这个无聊的游戏:橙,蓝,绿,紫,灰……各式各样的色彩出现在了夫妻二人的头顶。
阿莲娜提出想要将头发染成灿烂的鲜红,却被维吉利奥拒绝了:那是这个二月,他的唯一一次拒绝。利奥说红色与阿莲娜的脸并不适配,后者耸耸肩表示不以为然,但还是听从了丈夫的建议。最终,金色停留在了阿莲娜的头顶。
三月的某日,他们顶着五颜六色的头发路过一面低矮的灰墙,几个打扮入时的青年正在那上面用喷罐涂涂画画。见有人来,年轻人们转过身,冲着二人热情地打招呼。
阿莲娜笑着回应,然后示意身侧的利奥看看远方。广场上卖气球的小贩不小心松了手,一串花花绿绿的气球便慢悠悠地飘入了湛蓝色的天空。围着他的孩子们便因此爆发出快乐的惊呼,他们迈开腿,追逐着不断往上飘去的彩色影子,脸上满是幸福的微笑。
他们的生活已经暗淡了太久。然而现在,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色彩终于回来了。
曾经的女医生靠在丈夫的肩膀上。她闭上双眼:“嘿,利奥。你看那些孩子们多么幸福。”
维吉利奥没有回应,只是发出了微不可闻的抽噎。眼前的景象让作家沉默着流泪,直到气球消失在远方后,他才开口。
“是春天了。”
有天清晨,维吉利奥出乎意料地搂住了阿莲娜。他轻轻吻着妻子的嘴角,笑着问:“如果我们现在要个孩子,会不会太晚了?”
阿莲娜看着他灰蓝色的双眸,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那些都是久远的往事,多年以后,当阿莲娜站在空空如也的书房中时她还能回想起这一切。她的手指会划过书桌,拂去浅色的灰尘,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迹。
生子,出书,成名……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完美的梦境。这名为生活的列车行驶地太快了,快得让人头晕目眩,眼花缭乱。然而在这车上的人们没有想到,某一天,生活的列车还会再次脱轨。
二零六八年的十月月初,大名鼎鼎的作家维吉利奥.切罗在被癌症折磨了半年之后,毅然决然跳入了地中海冰冷的海水,选择长眠于故乡的海底。
【三】
每个狗血的爱情故事总有这样的模板:男女主角相遇在乡间随便某一棵大树之下,或许是冒冒失失的女孩儿撞进了男孩的怀里,也或许是男孩儿故意去骚扰在树下看书的少女……他们二人在某个命定的节点相遇了。以后,编剧的纸笔书写出二人的爱恨情仇。主角们相聚,分离,重逢,他们的人生像两颗相撞的行星一样迸射出璀璨的光芒。
在维吉利奥人生的剧本中,两位主角是他的健康与悄然潜入他们生活的恶疾。至于恼人的编剧,应该是人们俗称的命运。
维吉利奥去世后的第一周,阿莲娜莫名有了这个想法。她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内,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噗嗤一笑。笑容还未完全消失,可眼泪却已经顺着她的脸颊流下。她撑着墙才没让自己跪倒在地,掩面小声抽噎起来。
——整整两个月,她都处于这种奇怪的状态当中。前一秒还在开怀大笑,后一秒却因悲伤而抽泣:所有人都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放任阿莲娜在这两种极端的情绪中跳跃,最终她只会被它们吞噬,走向彻底的崩溃。
总得有人带着她走出这个恶性循环。身为儿子的弗吉兰特必须承担这个重任。只要有空,他会尽量赶回家,带着母亲出门散心。
然而冬天将至,天气总是阴沉不堪,哪怕出门游玩也只能感受到日渐刺骨的寒意:可能还不如呆在家里取暖。于是十一月剩下的日子,阿莲娜和儿子花了大量的时间宅在家中闭门不出。
他们看完了所有人推荐的喜剧电影,又为了转换口味夹杂了几部工业化的爆米花爽片。直到某日阿莲娜终于受不了得向弗吉兰特抱怨:再这么下去,我都可以被电影公司雇去写喜剧剧本了。
“——不过那可是你爸爸干的事儿!”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毕竟他是个那么优秀的作家——”
阿莲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弗吉兰特坐直了身子,试图伸手揽住母亲的肩膀:他做好了让她靠在肩上大哭一场的准备。可阿莲娜只是轻轻抚上了儿子冰冷的手,长叹一口气:“他是个那么优秀的作家。”
“妈,”弗吉兰特小声说道,“别想那些了。”
“对。别想那些了。”阿莲娜的语气里只剩下饱和的疲倦,“我们出去走走吧,外面好像下雪了……”
她抬起双目,无意间瞥见了放在窗旋上的那盆野花:在逐渐暗淡下去的天幕前,它仍旧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可花儿的枝叶仍旧挺立着,执拗地舒展开来——它们根本没有枯死后落入土壤的意思。
已经要到十二月了,它会死去吗?或者说挺过这个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不过自从葬礼结束后,她就没怎么精心照料过那盆植物,它却仍旧没有死亡的迹象——这是否是某种预示呢?
“再买个小水壶吧,”她突然提议,“浇花要用。”
“什么?”弗吉兰特讶异地问道:“妈,为什么要买浇花的水壶?”
阿莲娜抬手,指向窗台上那个模糊不清的黑影:“那儿,你爸爸送我的花。真奇怪,它怎么还没有凋谢呢?”
弗吉兰特顺着母亲的手指望去,他的目光落在花朵模糊不清的剪影上,其中却掺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青年长叹一口气,不知是出于释然还是叹惋:“好吧,妈。如果你真的要照顾它的话。
实际上,买回水壶后阿莲娜也甚少去照看那盆不知名的小花。因为她在宠物医院揽下了许多工作:无论它们是否是她的分内之事。
——不知从哪儿来的奇怪说法:如果一个人让自己足够忙碌,他就能忘记周遭一切事物。虽说甚少有人实践,不过这话确实是个真理。
至少阿莲娜如此认为。
利奥去世后,她只忙着悲伤,遗忘了自己的工作。而现在,阿莲娜下定决心只忙于宠物医院的工作,让复杂琐碎的事物占据她的每寸时间:不给悲伤留下一丝可乘之机。
可遗忘并不代表着消失不见,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就如同那盆被摆在窗台上的花,灰尘已在它周围聚集,将洁白的瓷砖蒙上了层淡灰色的阴影——无论如何,它还是在那儿,在傍晚暗红色的天幕中留下一个黑色的影子。哪怕某日阿莲娜心血来潮,抱起花盆将它移至另一个隐蔽的角落,在落满灰尘的窗台上依旧会残留着一个洁白的圆形。那形状仿佛在嘶吼:我不允许你忘了我!我存在着!我还在这儿!
十二月中旬,一只三岁大的英短被送来了宠物医院。
小猫的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相貌平平,但身材高大。看似可靠无比的他却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从他被抽噎和哽塞填满的话语中,宠物医生们大致推断出了事情的全过程:男人不久前才找了份薪资还算不错的工作,可工时却大幅度延长——这导致他无暇顾及宠物。
疏于看管却导致了没人可以预料的意外:可怜的小英短不慎吞下了一整个塑料袋,等主人发现时,他已经卧倒在自己的呕吐物中间,绝望地大口喘息着——试图找到一丝生的希望。
男青年大声哭喊着,恳求着医生们一定要救救自己的小猫。阿莲娜面露难色,她搀扶着青年到医院的长椅上坐下,然后飞快地跑去隔壁的便利店买下一罐冰镇苏打水。
当她拿着饮料回到医院时,正巧撞见青年将脸埋入双手之间,小声啜泣着——说是啜泣还不算准确,他低垂着头,恨不得同鸵鸟一样将头埋入黄沙之间。除此之外,青年没了别的异样之举。
比起哭泣,他更像是浸润了过度的劳累和疲倦,坐在长椅上准备休息。直到阿莲娜走过去,在他身边轻轻坐下,青年才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充斥着猩红的血丝,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水。无论这个男人年龄有多大,曾经从事着什么工作,处于社会的哪一个阶层——阿莲娜明白,此刻他并不比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坚强多少。
她将水递了过去,青年一愣,并没有接。“这会算在医药费里面吗?”他问。阿莲娜摇头,又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不会,算我请你的——这包纸也是。”
对方接过纸,拭去眼角的泪水。他打开易拉罐的盖子,昂起头,饮下一大口带气的苏打水。喉结滚动,冰冷辛辣的液体顺着食道流下,似乎是略微熨平了他内心褶皱不平的情感。
他长舒一口气。一滴凝结的水珠顺着杯壁淌下,好似某人来不及流出的泪水。
“那么,你和我聊聊吧,”阿莲娜拍拍青年厚实的肩膀,“随便说什么都行。”
青年没有看她,双目低垂。他的身体还在这儿,精神可能已不在此处,而是正畅游于自己的回忆,试图寻找几件还值得一提的旧事儿。
“他是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青年开口,“一只被遗弃的英短幼崽,遇上了一个才被公司开除,又刚好撞上父亲去世的男青年。”
他绞紧双手:“我……没有母亲。我今年三十三岁,出生时刚好是战争的尾声。我妈没活下来,是我爸一手把我带大的。
他鲜少提起我妈的事情,这好像对他来说是个很沉重的打击: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很爱她——我们搬了三次家,每次爸都必须带上以前的旧照片。我小时候曾见过他轻轻抚摸她的照片,然后……我第一次见他哭成那样。
我明白——爸一直很爱她。即使她不在了也一样。”
阿莲娜微微一震。她侧过脸注视着青年:对方仍旧低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
“爸去世的时候,我感觉我的世界都塌下来了,”他捏紧手里的易拉罐,“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感觉我的世界正在慢慢失去色彩,变成一片死灰。”
“一片毫无生机的灰色?”
阿莲娜听见自己的语气在颤抖。
“一片毫无生机的灰色。”青年仰头喝下一口苏打水,“不过,在那段最灰暗的日子里,我遇到了卡洛。”
“他叫颂歌?”
“我在圣诞节当天捡到的他——查尔斯.狄更斯的《圣诞颂歌》,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这作品?里面的鲍勃和斯克鲁奇总让我想起我和我刻薄的老板——前老板。”提到前老板,男青年第一次笑了:“我是主动离职,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开除了我的老板。嘿,医生,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不。”阿莲娜擦拭着眼角,“只是灰尘迷了眼睛,再讲讲你和卡洛吧。”
青年沉默着又吞下一口冰凉的饮料,然后继续自己的故事:“卡洛与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只猫了。他就像是……一个活跃过头的孩子。照顾小猫崽需要很多精力,可当他们喵喵叫着过来蹭你裤腿时,我就觉得努力都是值得的——没有人会拒绝可爱的小猫。
我享受着照顾他,与他玩乐的每个瞬间。就这样过了许久,我突然发觉——对于父亲的死,我已不再难过了。”
他又一次叹了口气:“我……不能失去卡洛。但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他单独留在家里,还把塑料袋放到他够得到的地方……都是我的错……”
易拉罐跌落在地,与水泥地板相撞后发出一声脆响:他又一次埋头痛哭。阿莲娜默默看着苏打水从易拉罐罐口溢出,扩散,打脏了一片地板。溶解在水中的二氧化碳化成了无数晶莹的气泡,翻涌着冲破水面,爆裂,发出嘶嘶的轻响。
阿莲娜感到一阵眩晕:她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战地医院。医院里弥漫的消毒水的味道又浓郁了几分,如洪水般试图冲垮她的身体。而苏打水气泡的爆裂声,也成了液氧泄露事发出的嘶嘶声——
消毒水。药品。氧气。紧缺的药品与人手,不断死去的人们,还有……那个时候还在她身边,安慰着她,扶持着她走过那段日子的维吉利奥。
她嘴唇嚅动:你的故事结束了吗?那我也想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认识过一位洁白的,善良的医者。他救过我一命,还支持着我走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我本以为我们走过了战争岁月,便能够迎来幸福的结局,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也被那场战争弄得遍体鳞伤。
于是接下来,是我负责给他安慰,给他疗愈伤口。
他是属于我的英短小猫。是一首只唱给我一个人的颂歌。
结局?肯定是美好的——我们走出了过去的阴影,就像琼珊那样走出了生命漫长的寒冬,迎来下一个属于我们的春天。
这很假?不,年轻人,你听我说:我大你快三十岁。我,我们完整地经历过那段充斥着黑暗与动荡的日子。我们没有卖弄某段满是伤痛的回忆的打算,因为无人乐意用自己的痛苦去取悦自己或别人。
我们的结局就是美好的。对,就是美好的。
可阿莲娜什么也没有说。她俯下身,伸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青年宽阔的后背——如同一位安慰孩子的母亲。
阿莲娜难得找同事要了根烟。
她借了同事的火机将其引燃,推开门,走入外面萧瑟的寒风中与渐渐暗淡的天色里。
她抬头望向低沉的天幕:天色渐暗,洁白的雪花开始飘落。深吸一口手中的烟卷,火光在阴冷的空气中飘忽不定地闪烁着。
阿莲娜闭上眼,长出一口气。淡青色的气体慢悠悠地,打着旋儿飞上天空:《圣诞颂歌》里的三个灵魂。她突然想到——从一团青色的云雾里浮现出人的样貌与人的躯干,之后吵闹着,大笑着,接连不断地骚扰着生者。让他们困惑,无助,恐惧。故事中的鬼魂总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可,如果真有那样的精怪……她再次吸入一口烟,然后吐出。冷色的烟尘在愈发暗淡的天幕下缠结,扭曲:这些烟尘,它们可以凝聚成一张脸吗?一张她想过各种办法忘记,可还是不断浮现在她回忆中的脸?
我不惧怕鬼魂的打搅,我还想再和他说说话,叙叙旧——让他来吧,像他猝然离去那样再突然闯入我的生活。
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如果人的魂灵也是真实存在的……他,我始终挂念不下的他,能来这里陪陪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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