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圣诞节前夕,玛利娅难得联系了阿莲娜。当后者接起来电,听见老友熟悉的声音时,她激动得握住手机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玛丽。”她兴奋地说,“好久不见。”
“已经一年多了。”对方的语气里沾着笑意,“弗利下雪了,你看见我发的动态了吗?”
“看见了,你的小孙女也在呢——她叫什么来着?爱丽丝?”
“伊西丝,你最好别这么称呼她:小伊说只要谁叫错了她的名字,她就会记恨那人一辈子……后面改口说的是半辈子,因为——她是个善良的人。”
玛丽的话被自己的笑声打断。过后,她重又开口:“我们明年开春时应该会来一趟大洋国:本来说圣诞节来的,可是没买到机票。不过也好,那个小机场肯定会被游客挤得几乎爆炸。”
这次发笑的变成了阿莲娜:好多年过去了,玛丽独有的幽默感依旧没有被她丢弃。“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她说,“就像三十多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还记得你给我讲的笑话吗?把我乐得差点笑开身上的缝合线。”
“我还被臭骂了一顿,不过能看见你的笑脸,怎么都值得。”
沉默突然插足二人的谈话,将好不容易回来的欢乐挤占而去。阿莲娜能够想象到另一头玛丽娅紧张的样子:三十年前的战争给她们留下了不少的阴影,尤其是玛丽娅。虽然三十年的时光已经冲淡了大部分遗憾与伤痛,可伤口结痂后留下的痕迹并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被消除的。
“我们似乎不该谈起这个话题。”阿莲娜开口,“还是说说你们一家子在弗利是怎么玩的吧。”
“不。”玛丽娅打断了她的话,“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阿莉。但丁的死确实是永远无法治好的伤口,但也该让它过去了:人不能活在痛苦的回忆中。死者不会骚扰活着的人,一切只是我们在自扰罢了。”
“玛丽……”阿莲娜的手在微微发颤,“别把我当成你的病人,我不需要你的安慰。有人比我更需要你——”
“可正是你需要我,阿莲娜:我就坦白吧,弗吉兰特拜托我给你做做心理疏导,他怕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把自己拖垮。我是个受了专业认证的心理医生,还是你几十年的老朋友:你不能相信我吗?”
阿莲娜没再说话。她抬手,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还想看见你的笑脸,阿莉。十月开始就没在弗吉兰特的照片里见过你的影子。”电话那头的玛丽娅发出了一声无奈的轻笑,“在处理这些事情上,我还算比你有经验。先试着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很多。”
阿莲娜按下手机的免提键。她从茶几下的柜子里拿出一条烟卷,点燃后又放进嘴里叼着。她拉开阳台的玻璃门,凌冽的寒风顺着门的缝隙钻进室内,裹挟着她清瘦的躯体。可她像是毫不在意那般走上阳台,关好门。
她狠吸一口烟卷,徐徐吐出。青白色的烟雾被风撕扯着,一瞬间便消失不见。阿莲娜倚靠铁制的围栏,举起手机贴近嘴边。她开口:“在今年夏天的时候就有端倪了。利奥总说他身体不太舒服。他有肠胃病的病史,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从外面买药回来,胡乱吃了一通就当完事。”
“为什么?”
“他忙着创作……忙着写一本给孩子们看的奇幻小说。家里那台老旧的台式电脑里还存着小说的电子版本。”她吐出一口烟气,“从纪实作家转成了儿童作家,我虽然不懂文学,可也明白这两者之间差得有多大。”
“然后呢?”
“利奥明显更喜欢给孩子们写故事——他几乎是疯魔了。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晚上九点,有时候深夜了,我还能感觉到他突然离开床铺,轻手轻脚走到书房里继续工作。他搞不出多大的动静,我甚至一度以为那只是我的幻觉。直到第二日清晨我发现他没睡在我旁边,又见他趴在书房的电脑桌前睡着时才明白:那都是真的。”
阿莲娜又抽了一口烟,这次她停顿的时间长了些。
“他把自己的小说看得非常重要。”她继续说道,“可能比我,比弗吉兰特,比周围的一切都重要。利奥这个混蛋,你也知道——他的精神千疮百孔,只有逃到自己的世界里去,才能得到一丝安慰。他这个混账、懦夫、不顾家的蠢货——”她低声咒骂,“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这种人……我真是——真是——”
阿莲娜大口吸着烟卷。辛辣的烟雾被她不小心吞进肺里,让早已不再年轻的女人一阵干咳。她忽然感到有些发冷:冬天好像一年比一年漫长,一年比一年难熬了。
风又开始呼啸起来,隔绝了一切声音。但玛丽娅的话似乎有种力量,执拗地穿过手机听筒,在呼啸的风中还是显得那么清晰。
“阿莉——阿莲娜,你在哭吗?”
烟不知何时已经抽完了,暗棕色的烟蒂被夹在阿莲娜颤抖着的手指间。她一脱力,烟蒂便被冷风夺走,跃出阳台消失不见。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压住那股憋在胸腔里的力量。而后,阿莲娜抬手,将一缕已经泛白褪色的金发理至脑后。
她淡淡地回应:“你听错了。那只是风而已。”
“阿莉,我们之间不需要遮遮掩掩的。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逞强:其实你没必要一个人背负所有事。”
“我知道,玛丽。”一瞬间,阿莲娜感觉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让我先说完吧。
高强度的创作伤了他的身体:你知道的,就是胃。最初只是隐约作疼,利奥以为是顽疾复发,只是开了以前常吃的药,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个月——某天我起床后,就见他昏倒在书房里。”
她止住话头。那日她推门进了书房后,就见丈夫瘫倒在地,双目紧闭。阿莲娜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推开浴室门后看见利奥泡在血池里的那个时刻,但岁月冲走了所有幼稚与冲动,此刻的她比多年前的自己更加冷静和清醒——或者说,她从没有那么清醒过。
她立刻拨通急救电话,同时及时给利奥紧急施救。全程下来,阿莲娜没有歇斯底里地大叫,也没有待在原地痛哭。只有在坐上救护车陪着利奥去医院时,以及在诊断结果出来后:她才把过程中积攒的眼泪悉数流了出来。
“癌症。”阿莲娜下意识地将食指与中指贴近嘴唇,却想起手中的烟卷早已抽完。她想回屋取第二支,猛然想起自己正在努力戒烟——该死。她轻声骂道:如果这时候有根烟夹在手里,她会好受很多。
她换了个姿势,扶住额头:绝望的窒息感正在侵蚀她的感官。冷风似乎凝结成了一块巨石,堵在她的嗓眼,让她连说话都那么艰难:“击垮维吉利奥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胃病。是癌症。”
“阿莉,我很抱歉那时没有陪在你身边。”
“你要帮安东尼奥带孩子,那是没办法的事。小伊比我们这些半截入土的人更加重要。”
阿莲娜干笑两声,试图说点俏皮话活跃气氛。可这只是加剧了她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她呼吸,试图压抑这种幼稚但强烈的冲动,却只感觉冰冷的空气如闪着寒光的刀般刮擦着她的肺部。
“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没有任何治愈的机会:他进医院的那一刻就死了。而他的身体就好像是为了证明这件事一样,迅速地垮了下来。你不知道那种感觉……”阿莲娜收紧手指,指腹在力的作用下变成了苍白的颜色。
“利奥本来就很瘦,可最后的日子里,某天我怂恿他穿我们半年前他还健康时买的白色衬衣——老天,那几乎就是一件衣服挂在骨头架子上。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利奥瘦得只剩下骨头:他的大腿甚至不比小腿粗壮多少。”
“那段时间,他就像是一块暴露在太阳下的冰。”阿莲娜的话语不时被她的梗塞打断,可她还是尽力说着——一字一顿地说着,“我看着他慢慢地缩小,缩小……从成人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少年,然后再从少年变成了柔弱无力的婴儿。最后再同水渍一样彻底被蒸发,飘散在空气里——
但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看着他一点点收缩直到消失。直到彻底离开我的生命……即使这样他也依然在写。他知道自己没救了,于是拒绝了所有治疗,成天抱着那破电脑,就为了把故事写完……他从没在乎过我,也从没有在乎过他自己。”
她终于忍不住痛哭。
“他妈的,我陪着他——我接受了他的全部,勇敢地和他走到了一起!你知道吗,几十年前我们才到这个破地方的时候,身无分文。他三天两头和我吵架,一天二十四个小时有二十个小时想着怎么自杀。我呢?!我被他逼得快疯了,还挣不到钱……但我们走过来了,我们挺过来了!为什么?!我有无数个理由和他离婚,我凭什么还在他旁边消耗我自己的生命……”
她几乎是在尖叫。
“该死的——因为我爱他!我他妈爱他爱得快要疯魔了!他?伟大的维吉利奥.切罗又给我留下了什么?除了这个该死的姓氏,一个大作家妻子的名号,还有被他伤得千疮百孔的心之外——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那个懦夫……他把我抛下了。他根本就没爱过我。”
她扶着阳台的围栏,泣不成声。十二月的寒风依旧在呼啸,带走所有温暖,大口吞噬着希望。良久,玛丽娅轻声开口,她的声音柔和如三月的春光:
“阿莉,其实利奥和我说过一件事……你还记得,很久之前你们曾热衷于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亲爱的,你仔细回忆一下——你有把头发染成过红色吗?”
“红色……?”
一道电光划过阿莲娜的脑海,多年前二人一同拍过的照片如幻灯片那般在脑海中张张闪过:的确,他们的头顶有各式各样的色彩,唯独缺了……刺目的红。
——同那时糊在阿莲娜头顶的血液一样的红。
一瞬间,阿莲娜又变成了当年那身受重伤的无助女孩。她强撑着没有跌倒在地,瞪大双目,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不知何时,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滴落,溅在水泥地上,留下圆形的痕迹。
“我……想过染成红色,”阿莲娜梦呓般自语,“可是利奥他阻止了我。”
“因为他知道红色与你的金发并不适配。”
“对……他知道。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他就知道了。”
“亲爱的,”玛丽娅说,“维吉利奥的确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他把你伤得那么深,让你那么痛苦。可是……他的确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你,爱着你。而这一切,在几十年前他第一次赞美你的头发时,就已经开始了。”
“……”
阿莲娜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抽噎。在擦去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后,她赌气似的开口:“许多年前我就该和他离婚的。”
“或许是吧,”玛丽娅笑了,“现在感觉如何?”
“确实好多了。真奇怪,明明你什么也没做,我也只是把这么多年来的怨气发泄出来了而已——哦,狡猾的心理医生。”
忧伤这么久之后,二人终于第一次开怀大笑。阿莲娜抬头:风停了。风吹去了漫天乌云,在远处稀薄的空气里,她看见金色的晚霞渐露:夜晚将要到来,但此刻的她有了能独自一人面对那寒夜的勇气。
她们聊起了别的事。
“弗吉兰特出生后没多久,我就得回去工作。”阿莲娜靠着围栏,仔细回忆着她与丈夫间曾经拥有的美好回忆。,“利奥还是在家里写自己的书:只能让他来照看儿子。开始我总是担心,他会不会只顾着打字忘记照看小弗吉,或者把一切搞得一团糟。结果没想到,他做得比全职保姆还好——这使得弗吉直到六岁之前,都粘着他爸爸。”
“我确实没在儿子的人生,尤其是幼年时期给予他足够的陪伴。因为那时生活才有起色,不过靠的都是我打工挣来的钱。我必须不断工作才能照顾一家人。利奥的状态不适合出门工作,他更适合照顾弗吉,”她笑了,“我们的家庭分工完全反了过来。”
“还记得吗?利奥的第一本成名作写的是他祖爷爷的兄弟的故事:法比奥.切罗,意大利游击队的成员。他没有花大量的笔墨去写战场的残酷,游击队的抗争,反而是聚焦在了法比奥和他青梅竹马的爱情悲剧上……有些评论家并不赞同这样的写作手法,可我们这一代——我们这些命运多舛的人,却在法比奥和珍妮弗身上看见了我们自己。
他在关于自己的采访里说过:作家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同样的也会有短板。他不擅长分析战争背后的国际斗争,阶级矛盾。毕竟……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个医学生,不是历史学家。他只是把法比奥和珍妮弗当成了两面镜子,通过他们,读者能看见自己。”
阿莲娜叹了口气:珍妮弗,那本该成为法比奥妻子的女人,并没有留下哪怕半张照片。只有她清楚,故事里黑发赫眼的那不勒斯姑娘,原型就是她本人。
“我们因为那本书赚了大钱,但我们没有留给自己用。我们全都捐了出去,”她继续说,“是利奥首先提出来的。他真的很善良:卖书得来的钱不知道修了多少孤儿院和居民所,安顿了多少战争流民。他本没必要那么做,我们也本没必要支持他:经历了那么悲惨的事儿,拿着赚来的钱去享受余生似乎也变得理所应当。
可正是因为我和他完完整整地经历了那七年,我们才更需要这么做。他和我说过一句话:‘就让战争的疼痛在我们这里终结吧,美好的未来属于我们的后代。’我想这就是我们这么做的理由。”
她吞了口唾沫:并不是因为口干舌燥,只是她再想不起什么有关于维吉利奥的事了。人死之后,有关于他们的记忆似乎也在迅速消失。另有可能:就像她感觉冬天一年比一年寒冷,阿莲娜也在缓慢衰老。时光正在慢慢磨损她记忆东西的能力,直到某日她也死去,同在她之前的无数人一样,成为刻在墓碑上的冰冷名字。
但在那之前,阿莲娜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说。
“利奥没有像我说的那样,最后也在成天写作。”阿莲娜望着远方淡金色的晚霞,补充,“如果身体允许的话,他也会陪我和弗吉兰特出去走走。利奥很喜欢欧.亨利的作品,住院期间他请求我再给他读。
九月的某天,我给他读了《最后一片叶子》,他因此说想去外面看看绿色的植物。所以,我们去了趟花市……我在那时和他提起,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养一盆花。不要开得多么灿烂,只要长寿就行。”
“——说到花,”玛丽娅突然打断了她,“阿莲,你确定利奥什么也没给你留下吗?”
“他什么也没——不,”阿莲娜转过头,那盆放在阳台上的野花闯入了她的视野,“他给我留下了一盆花。”
“那你就好好地照顾那盆花吧。我想,利奥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通话结束后,阿莲娜缓步走到了那盆野花旁边。她仍旧泪眼朦胧,看不清植物究竟长什么模样:可即使是凭着模糊不清的视线,她也看见那洁白的小花仍旧开着。它依旧没有凋谢。
“你都听见了,你也该清楚你是谁留下的。”她伸出手指,刮擦着植物的叶杆:比她想象中的要坚硬,粗糙。也难怪,被寒冷欺凌了那么久,无论多么坚韧的植物,都会被冻至将死。
她伸手,如曾经抱起自己尚且年幼的儿子——弗吉兰特.切罗那般,将那盆野花揽入怀中。
恍惚间,在淡金色的朝霞中,阿莲娜望见维吉利奥正冲着自己微笑。泪水又一次从她的眼眶中渗出,她将脸贴近花盆,闻到温暖又熟悉的土腥味。
“亲爱的,”她默默承诺,“我会替你照顾好她。”
【五】
圣诞节的开头,阿莲娜突然告诉了弗吉兰特自己要去欧亚国度假。后者并没有阻拦,但执意要求自己要跟着前往。纠结再三,阿莲娜终于道出了不想让儿子跟着自己的缘由:那盆野花需要人照顾。
“那我就陪着你飞过去,然后自己再飞回来照顾那盆花。”弗吉兰特赌气似的说。
最终,有个和她关系亲密的同事正巧要去大洋彼端旅行。她们决定一同过去,顺便——如果住在玛丽娅家中,还能省去酒店的钱。
这趟不算长的旅途很快便结束了。临别前,玛丽娅和她约定:等明年开春后,一定会到大洋国探望她。那时安东尼奥和她的孙女伊西丝也会来。
“真是遗憾,”当她们拥抱时,玛丽娅叹息,“安东尼奥在和前妻争夺小伊西丝的抚养权……我希望这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怪不得你一直忧心忡忡的,大心理医生。”阿莲娜使了劲,加重了这个拥抱,“以前,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某个人告诉我——把感受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可现在,那个人却把自己的心事憋了十多天,直到现在——我俩临别时才提起。”
“——阿莲。”
对方投以一个无奈的微笑:“我们会处理好的。春天见。”
‘再会’这个词有无数种变体,无论是哪种,总可以清晰地表达出它原本的意思。而‘春天见’一定是这些变体中最奇特也是最罕见的一种:但阿莲娜对这个说法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她最后一次亲切地、紧紧地搂住自己三十多年的挚友,回复她道:
“春天见。”
一月的气温依旧很低。
弗吉兰特告诉她,他在网上找到了照料那盆花的方法:只需要每天浇水一次,除此之外,它不需要过多的关心与照顾。一席话引来阿莲娜不赞成地挑眉,可她的儿子坚定地保持自己的意见,并给出了有力的理由——
“妈,它就是盆野花。野花不是温室里面栽培的花朵,不需要人的照顾,它们自己就可以长得很好。你知道为什么移栽到盆景中的野花最容易死吗?就是因为人给了它们过度的照料。”
这理由说服了她——主要是后半截花可能会被养死的部分。但当阿莲娜望着那小小的白花时,还是忍不住感叹:“我还想多照顾它呢,看样子是没机会了。
“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笑意,“它确实很美——我从没想过一盆花还能活那么长时间。”
她将水壶接满了水,还不忘伸手试探水温是否合适。然后,阿莲娜拿起水壶,走到花盆前。
“你爸爸是欧.亨利的忠实读者,他最喜欢的是《最后一片叶子》的故事,”她突然对儿子说道,“故事中的女孩儿靠着一片叶子就可以撑过生命里最艰难的日子,你觉得有可能吗?”
她停了手,似乎在等待儿子的答复,但看向白花的目光里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阿莲娜遵照指示,每天中午准时给花朵补充水分。虽说弗吉兰特有提醒,但每日入睡前她还是会再浇灌一次。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那盆小花在受到水分的滋养后,似乎又长得茁壮了几分。
她还是会梦见维吉利奥,还是会哭着从长夜中醒来:然而除了一丝淡淡的忧伤,梦境再没留下别的感觉。维吉利奥.切罗这个人正在绕着弯、慢悠悠地远离她的生活之路。阿莲娜凝望那逐渐远去的背影,虽说依依不舍,可她下定决心不会追随。
翌日,她昂首挺胸走入宠物医院,若无其事地同同事们打招呼。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就如同在过去的日子里,她常常做的那样。
阿莲娜的生活还在继续。
她还得继续生活。
二月的开头,气温慢慢回暖时,英短的主人回到了宠物医院。
是阿莲娜发现了在门口徘徊的他:动作僵硬,表情复杂。他似乎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进门。形形色色的人同他擦肩而过,穿过透明的玻璃门走进医院。在男人发出一声长叹,准备转身离去时,阿莲娜站起身,三两步追上了他的背影。
“先生,”她拉住了男人的大衣,“找我们什么事?”
“是您!”一丝惊讶略过他的脸庞,须臾又被尴尬和恐惧占据,“我……想再见您一面。”
他深吸一口气:“谢谢你们对卡洛做的努力,我知道你们都尽力了。”
男人耸耸肩,自嘲般说着:“我的人生过得磕磕碰碰。没有妈妈,小时候随着爸爸四处奔波,朋友也没几个。生活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照顾着我一路长大的爸爸又离开了我。然而,我遇到了卡洛,找到了新的工作——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
阿莲娜注意到男人的大衣陈旧不堪,上面还有几块缝补手法娴熟的补丁:如果不细看,根本不会发现它们的存在。她还发现对方的嘴唇被冻得略微发白。在清晨冰冷的空气中,男人双手环胸,试图保存身体内的热量:种种迹象表明,他的生活正窘迫不堪。
他呼出一口白气:“我可能挺不过这个冬天了,所以在我离开前,我想和你们——特别是您,说声谢谢。”
阿莲娜拉起他冰冷无比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将其温暖。她没有顺着青年的话往下说,而是绕开死亡这个话题,转而向他邀请:“我带你去个地方。”
没有等青年的答复,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小声嘱咐司机将暖气调大一些,然后让男人坐在后座。开始他像只进了笼子的小兽那般拘谨,黑色的眼珠怯生生地盯着前座二人的背影。直到阿莲娜说车费全由她来负责时,男人才不再恐惧。望向阿莲娜的目光里只剩下感激和歉意。
目的地是郊外的花市。不同于九月的色彩洋溢,此时花市失了大半的色彩:无论是花还是人都少之又少。阿莲娜让青年和自己肩并肩走着,她不时停下,俯下身细细观察商户出售的植物——它们都没有开花。不过这并不影响阿莲娜笑着向青年科普那些植物的名字,讨论起它们背后的故事。在这样的氛围中,高大的男人不再紧张。他松开紧皱了一路的双眉,放松身子,专心听着她的讲述。
阿莲娜谈起了自己与维吉利奥的故事:当她提起自己的丈夫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作家时,男人有些吃惊。她被这表情逗得开怀大笑:“每个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是如此反应,你也不例外。不过,维吉利奥.切罗可不像我们所熟知的那些大作家……”
她慢慢讲起二人的初遇,相识与恋爱。她略去了过去经历中充斥着阴霾的部分,重点谈起了他们讲过的故事——《最后一片叶子》。而后,她说起几个月前丈夫还在世时,曾领着自己来过花市……
“我和他说我想买一盆花,他就真的送了我一盆。”她笑了,“我屡次以为他送我的花熬不过这个寒冬,可那小花至今没有凋谢。”
阿莲娜停下脚步。她让青年在原地等候,自己则快步走入路边的一家花店。几经挑选,等她回到青年身边时,她的手里多了一盆小小的绿萝。阿莲娜将植物递给青年:“你看,这盆绿萝,直到现在也依旧翠绿。”
后者迷茫地将其接过。他低头看看手中的植物,又抬眼看向阿莲娜。但在他们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青年的眼眶里开始涌出泪水。他低下头,手指抓紧塑料盆的边缘,同失控的孩子那样痛哭流涕。
阿莲娜环住他的肩膀,轻轻将他揽入怀里。她压下声音,悄声许诺:
“你得知道,肃杀的冬天过后,紧跟着的就是万物复苏的春天。而植物,那些盼望着春日的植物就不会因寒冷死去。你还年轻,你还没看到春天。所以你不能在这个冬天离开。”
她开始哽咽。泪水不知何时沾湿了她的脸颊。阿莲娜将青年搂得更紧了,她的语气也愈发坚定。
“——如果坚强的植物能够挺过生命的寒冬,我们一定也可以。”
【六】
第二年开春时,虽然玛丽娅因流感没能赴约,可安东尼奥还是来到了大洋国。阿莲娜热情地接待了远道而来的侄子,并发现还有一个惊喜在等着她:安东尼奥还将自己即将满六岁的女儿也带在了身边。
“你们居然把小艾莉丝也带来了,”弗吉兰特伸手戳了戳白发小女孩柔软的脸颊,“嘿,艾莉丝,你比我们上次见面要大了许多。”
“——我四——伊西丝!”女孩鼓起脸,用尚不清晰的稚嫩嗓音反驳。这引得几个大人哈哈大笑,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儿认为他们是在认同自己的话,双手叉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阿莲娜抱起女孩,对方热情地搂住她的脖子:“阿莲娜奶奶——!”阿莲娜哈哈大笑:“我们不和弗吉兰特叔叔理论,好不好?”
女孩认真地点头。这个举动又激起了大人们的笑声。
从机场开车到家需要一个小时,舟车劳顿后女孩因疲惫而睡去。到家后,安东尼奥将女儿抱进书房改装的侧卧——那是弗吉兰特平日里睡觉的地方,至于主卧则是阿莲娜的房间,此刻还没整理出来——并合上门。
他回到客厅,同阿莲娜与弗吉兰特谈起圣诞节后的发生的琐事:伊西丝的抚养权归给了他,剩下的就是处理离婚后财产平分的问题。一切结束后刚好赶上休假,他便带着女儿出门旅游,顺便缓解离婚后沉重的心情。
“我妻子不喜欢我的工作,”安东尼奥喝了口咖啡,平静地说,“她并不想与一个成天同老掉牙物件打交道的人在一起——特别的,还是一堆从废墟里面拼死拼活抢救出来的破烂。她还告诉法官,如果让我把女儿带大,恐怕小伊只会成一个老古董。”
“不过小伊确实是个……很独特的孩子,”弗吉兰特呻了口温热的咖啡,说,“据说她在校园里可是风云人物?”
“那是当然,”安东尼奥哂笑,“仅有四岁就把班里一群男孩女孩管得服服帖帖。不过小伊可没有指挥孩子们去干什么坏事——她可是同学们都喜欢的小小领袖。”
“我们家里还没出过像她这样的人,”阿莲娜笑呵呵地插入二人的谈话,“小伊不像利奥,不像但丁,也和你不太像……”
“所以弗吉兰特说得很有道理:她是个独特的孩子,就是有些……过于独特了。”
安东尼奥长叹口气,手指捏紧了马克杯的杯壁:“小伊才四岁,又是白化病又是父母离异——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一次当父母时,每个人都会迷茫,”阿莲娜拍了拍心事重重的青年,“你要相信一切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上天给了伊西丝这么多不平凡的特质,也注定了她今后一定不会平庸……”
“就像我养的那盆白花,”她笑着说道,“我第一次看见它还以为它只是一盆杂草:谁知道它居然能活过整个冬天呢——”
这番话仿佛是某种预兆。玻璃破碎的清脆响声打断了阿莲娜:声音的源头便是一门之隔的卧房。她心头一紧:维吉利奥送她的花就被她摆在床头,难道说……
她不敢想象,头脑仿佛冻僵了一般,身体却先行动起来。
她以自己年龄不该有的速度冲进卧房,正巧撞见才起床的伊西丝既困惑又害怕地盯着一地碎瓷片。
湿润的土壤撒了一地,潮红色的土块此刻却看着像某人流出的血。安东尼奥和弗吉兰特赶了上来,前者正要开口训斥自己的女儿,就被阿莲娜急促的呼吸声打断。比起这一地狼藉,更让她注意的是——维吉利奥送给她的白花静静地,脆弱地躺在地板上,似乎在宣告自己寿命的终结。
不,它从一开始就未曾拥有过生命。
那朵花,那朵陪伴了她一整个冬天的白色野花——
它没有根。
它就这么躺在地上。本该是蔓延着生长在泥土里的根,为它输送营养的根,阿莲娜以为应该存在的根,只是塑料在高温熔化又成型后,留下的圆柱形痕迹。
“哦不,”阿莲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过度的惊愕而颤抖,“哦不……哦不……哦不……”
她机械般重复着那简单的词汇,眼泪开始克制不住地充盈眼眶,再滴落而下。见状,安东尼奥和弗吉兰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他们三个人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依偎在一起。
“你们……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
“很抱歉,妈,”弗吉兰特轻声道歉,“我和安东尼奥早就该告诉你的:爸给你留的是一盆逼真的假花。”
“那天我们一起出门逛街,利奥说想要为你准备一件礼物——”安东尼奥补充,“我们左挑右选,最终选择了这盆逼真的假花。当我问起原因时,利奥只告诉我:冬天要到了。他嘱托过我们千万别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包括你——我们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可这是利奥的要求,我们必须满足……对不起。”
一切都明朗了:安东尼奥将花朵递给她时不自在的语气,弗吉兰特不想让她接触这盆花。这些细枝末节都是因为他们害怕她发现真相,发现利奥留给她的其实是一盆不是花的花。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给我道歉?
这是我该知道的。
她早就该知道的:除了一盆伪造的花朵,有什么植物能够一个冬天从不掉一片叶子?有什么花能够绽放一个严冬,连花瓣都不曾腐朽?
除了一盆伪造的花朵,没有哪种植物能够做到。
——但如果没有这盆明艳的假花,阿莲娜该怎么走出这个寒冷漫长的冬天?她该怎么驱散冰冷屋中的死寂,怎么重新感受到快乐和温暖?她又是从哪里获得继续生活的勇气,迈着大步离开冬日死亡那样的严寒,伸手拥抱春日的阳光与煦风?
“亲爱的,我会在那面灰墙上给你画整个春天。”
多年前那个愚蠢的承诺猝然在阿莲娜脑海里重现。此刻,拥抱着她的似乎不再是安东尼奥和弗吉兰特,而是维吉利奥——她无比思念的丈夫。
永不凋谢的假花……就像是画家送给琼珊的叶子。阿莲娜猛然回想起他们曾经一起读过无数遍的小说。原来一切在冥冥中早已注定:正是这则故事,让维吉利奥在生命中仅剩的日子里想出了这个计划——一个无伤大雅的,甚至是幼稚的玩笑。用一盆永生的假花代替会腐烂的真花,用一片虚假的叶子去换取货真价实的希望。
阿莲娜曾在最黑暗的时候朗读起欧.亨利的文集,她讲述的故事曾经伴随利奥走出了他生命的寒冬。现在,轮到利奥为她留下一样东西——一束洁白的花,指引她走向属于她的春天了。
亲爱的。恍惚间,阿莲娜看见他的嘴唇嚅动,絮语如春风般吹过她的脑海,扫却最后一丝阴霾——这就是我给你的春天,他说:她是我在你生命中最阴暗的时刻给你留下的,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讯号。请你跟随她的指引,走向一个属于你的明天。
——一个没有我,但已被我祝福过千万遍的明天。
在维吉利奥离世后的第四个月,在春天的脚步悄然抵达大洋国的某个角落时——
阿莲娜.切罗手捧那盆假花,又一次哭得像个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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