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无声归途
《西北方发起的无声邀请》单元回溯结束。
如同从一场宏大交响乐的后半章突然切断，余音在神经末梢嗡鸣。幽蓝色的营养液如退潮般从十几具冰冷金属棺椁中迅速抽离，留下湿漉漉的舱壁和内里包裹的、如同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躯体。
最先动的是靠近出口区域那台标号为【Admin-101】的舱体。龙城大学的校长——一位精神矍铄却在此刻显出一丝深沉疲惫的老者——支撑着坐起身。他动作不大，却有种久居上位的沉稳。他只短暂地闭眼调息了几秒，平复着灵魂深处某个被回溯强化的谈判场景残留的博弈感，便干净利落地跨出舱体。没有任何迟疑，也未曾扫视任何人，他步履略显沉重却目标明确地走向特殊身份离场通道，身影快速消失在缓缓闭合的合金门后。贺顿之前提供的“目标片段回溯 优先脱出”条款已被充分履行。校长的时间刻度容不得一秒浪费在观察他人崩解或挣扎。
紧接着是边缘另一台更小型、防护级别稍低的舱体。格兰几乎是弹坐起来，双手捂住胸口剧烈喘息。这次回溯贺顿为她量身定制，只精确锚定了几个与“西北荒原废弃矿场”及“模糊求救信号”有关的片段，如手术刀般精准避开所有与汪徵直接重叠的记忆洪流，只留线索。此刻她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清醒，残留的不是沉浸后的茫然，而是一种更加深重的、基于线索产生的疑惑。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在舱内，目光穿透开启的舱盖，如同猎鹰般，稳稳地锁定在不远处那具正微微泛起荧光、即将开启的银色棺椁上——属于汪徵的舱位。
“嗡——”
汪徵舱盖滑开的轻响刚起，那团如月华凝成的灵体已然逸出，轻盈悬浮半空。清冷的目光瞬间撞上格兰那双带着探究、不安、甚至某种隐秘渴望的眸子。
时间仿佛凝固。
一秒。两秒。
格兰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舱沿冰冷的金属边缘，指关节因用力呈现青白色。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最终，那巨大的疑问如同挣脱束缚的困兽，带着孤注一掷的锐利与恐惧破口而出：
“你——就是以后的我吗？！”
汪徵的灵体如同被无形的强风拂过，骤然向后飘动！清冷的光辉剧烈波动了一下，边缘甚至逸散出几缕细微的、如同破碎星尘般的粒子。她那几乎透明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于“震惊”的情绪涟漪。她本能地退开，径直撞在了实验室后方那片专门用于隔离特殊能量体的、铭刻着无数细小封印符文的合金墙上，冰冷的符文光芒在她灵体接触的瞬间微微亮起。
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凝视着格兰，里面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悲悯，有恍然，有某种宿命降临般的确信，更有一丝深重的、无法启齿的哀伤。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在那封印墙的微光映照下，静静地、近乎凝固地与格兰对视着。空间里只剩下实验场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和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巨大谜团。
终于，汪徵极其轻微地摇头，那动作几不可察。她的嘴唇无声开合了几下，似乎试图寻找最恰当的词语，最终化为一声近乎喟叹般的无声传递，直接抵达格兰的意识深处：
“……等下次回溯……”她的声音在格兰脑中如同微风吹过风铃，带着奇异的冷意和一丝不忍打破某种屏障的柔和，“……你自己去看……可以吗？” 那双眸子里，是全然的无奈与近乎恳求的回避。
另一边。沈巍带来的几位学生陆续从各自的“体验仓”里坐起。这些常年被数据和理论压榨的大脑皮层显然对适度的沉浸式体验缺乏抵抗力。除了一名短发女生揉着太阳穴显得若有所思，另外两个男生几乎是舱盖一开，便一头歪在缓冲垫上，发出均匀的鼾声。其中一个更是张着嘴，任由实验室强劲的冷风空调正对着他吹拂，将几缕额发掀起吹得纷乱。直被吹了一个激灵，才猛地吸溜了一下口水，茫然地睁开眼睛，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空间撕裂与位面震荡？暂时不如一场酣眠后的回魂重要。
贺顿已经在主控台旁操作了几分钟，此刻温润的目光投向角落一个戴着特殊精神抑制项圈的青年：“丁顿，疏导三区的‘心智屏蔽’权限已经批准。现在可以为你安排疗程。”他手中平板显示出疏导流程倒计时。
丁顿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自己的舱体，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谢……谢谢贺医生！现在！请现在就开始！”他一刻也不敢再看旁边烛九所在的舱位。
烛九此刻也已坐起。不同于丁顿的惶恐，他姿态松弛，甚至带着点慵懒。他那双燃烧着黑焰的非人眼眸饶有兴致地看着丁顿失魂落魄奔向出口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玩味的弧度。他甚至缓缓抬起一只手，五指优雅地舒展开，欣赏着暗色指缝间流淌的微光。然而，就在他指尖微动的瞬间，手腕上那只毫不起眼的、之前被衣袍遮住的钛银色金属环骤然亮起幽蓝电芒！数道肉眼可见的强电流如同凶猛的锁链瞬间在他手腕皮肤表面勒紧、窜动！
“滋啦！”细微的电流灼烧声响起。烛九眉峰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不是因为疼痛，更像是因为被扰了兴致的不悦。他缓缓放下手，那束缚电流也随之减弱，但并未消失，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忠实地缠绕着猎物的脉搏。他漠然地看着被电光灼伤、瞬间变红甚至有些焦黑的腕部皮肤，眼神深处是绝对的冷漠和对这具躯壳无所谓的睥睨。
“喵嗷——”一声带着点不耐烦的猫叫响起。角落的特制猫舱滑开，硕大的黑影优雅地踱步而出，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几道细微的水痕。黑光一闪，壮硕的黑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剪裁利落黑色外套、身姿挺拔的少年。他揉着略显蓬乱的黑发，金色的眼眸还带着一丝猫科生物初醒时的慵懒，但扫过场内混乱时，那锐利的底色已无法掩盖。“行了行了，没死人没疯魔，该收摊了吧贺医生？”大庆的声音变回了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朗磁性，语气却是熟悉的慵懒直率。
贺顿温和地点点头。他手中平板上的精神状态监控图谱显示除格兰因巨大冲击导致的精神域波动较大（但处于预期峰值范围内），丁顿因恐惧需要特殊干预，其他人（包括那两个睡懵的学生）各项数值均稳定在安全阈值以下。没有发疯，没有记忆混淆风暴，没有精神屏障崩溃需要他加班紧急疏导的状况。这简直是近期回溯工作中难得的“清爽”模板。他脸上那职业性的温润笑容似乎都多了一丝真实的、省心的满意：“结束程序已确认。诸位可自行离开，意识缓冲程序将在三小时后自动清零。请……一路顺风。”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妙停顿。
人群如同潮水退去，带着各自的心事与负担。格兰最后看了一眼静静悬浮在符文墙壁前的汪徵，咬咬牙，转身快步离开。丁顿早已消失在疏导区的闸门内。那两个学生互相搀扶着，打着哈欠往外走。楚恕之拎起设备箱，沉默地跟上离开的人流。林静低诵着佛号踱步向前。
赵云澜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噼啪轻响。他抬脚轻踹了一下靠在舱壁上没动的大庆的腿：“还愣着看啥？走了。”
少年版大庆收回盯在烛九手腕电流环上的目光，耸耸肩，迈步跟上。
偌大的实验场，幽蓝的灯光逐渐调暗。很快只剩下贺顿在关闭主控台的身影、烛九独自留在冷却舱体内那漠然审视一切的侧影、以及角落墙壁旁，汪徵那团愈发清冷的、静静包裹着巨大秘密的灵光。
实验室大门无声滑开，又无声闭合。门外是冰冷广阔的通道，通往各自未知的、充满下一次考验的回程路。脚步声由清晰而混杂，最终只剩下零落几对，在空旷的合金通道内发出空洞而漫长的拖曳回响，如同灵魂告别巨大坟茔时留下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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