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岳恒川眼神逐渐迷离,神情淡漠,“未曾。百姓的舆论风标掌握在文人手里,文人掌握在权利手里,权利厌了将军,抛了岳氏,弃了岳氏军。”
轻飘飘几个字落在酒里竟增添了万分重。
几坛醉今朝在此话后坛底尽空。祁薄昀心知答案,却明知故问,给自己惹得难受,心神俱愤。
“殿下,少饮些吧,您饮多了琏叔会见怪于我。”岳恒川劝道。
“你怕他怪你?就不怕本殿怪你服侍不好?”
岳恒川无语,只得悻悻闭嘴不言。老实又出阁间去端了几坛酒来。才下楼梯,便迎面碰上了火急火燎前来兴师问罪的岳琏。结结实实挨了顿骂,却见岳琏身后随着位俊俏小哥,身量瘦长,瞧着有三分眼熟。
岳琏并着小哥两步跨做一步上了祁薄昀所在阁楼。
“见过殿下!”木明棠慢道。
“琏叔吃过不曾,恒川厨艺近来大有长进,可去尝尝。”祁薄昀下了闭门令,岳琏会意出阁关门。
祁薄昀朝着窗边努嘴示意,“今朝科考大半青年皆在此处,寻昭御晦气。那边可看见昭御寺前混乱,你自便。”说罢便半醉半酣闭上眼沉沉睡去。
木明棠疑惑再三不再顾忌他,快步靠近,推窗查看。
——
盛怒压不下来,少年意气更是难以抑制。报送传来宣德殿时云昭帝更是头疼难捱。百官还是一团死气,莫如吃了哑药,缄口不言,暗里揽足精气神,将这场戏看下去。
太后不在,陆文儒不在。无人压制狂怒的云昭帝。
少年皇帝暴怒不止,欲提刀上前又左右掣肘,难以寸行。朝中一时竟束手无策,气急了,言论疯狂,
“蓝臻平日里拉弓搭箭,马上英雄,射杀无数,今日怎的惧怕弱质书生!怕不是膘养肥了他的肝,小了他的胆,此等小事侵扰圣听。来人啊,拟旨,翰林诸生,罔顾皇恩浩荡,不思报国,胁私以报,侵扰社稷,下入昭御。他们不是替刑庭文叫屈么?不是替他们喊冤与朕作对么?”
云昭帝怒吼道,“朕成全他们,死——都去死!”
盛怒之下,犹有残勇。
一二连三,行列中走出一大堆青衣官员,稽首道,“陛下万不可如此,冷水浇热油,反倒引火上身。此事说到底是刑法不明,致使诸子愤怒,聚众求公道尔!”
“求陛下严查此案,还天下公道尔!”
瞧着他们沆瀣一气为“民”意声讨,云昭帝气的目眦尽裂,跌坐在龙椅,看着这些前几天同刑庭文跪在一起的青衫官员现今如出一辙的言论,仰头狂笑不止,剧烈咳嗽,面上青筋曝起,似青虫爬行蠕动,咽喉再说不出话。
“太后娘娘到!”
通传声如冰锥刺破怒焰。满朝一片哗然!
云昭帝咳喘未止,面如柴色,眼中暴戾顷刻凝为阴鸷,刹那又被收敛。
御座屏风后,半月未上朝的燕太后霞装以待,庄重出场,眼含笑意看了眼皇帝的窘态,柔柔笑道,“皇儿可是累了,且放宽心,母后替你撑着。”又看向女官王嫣,漫不经心吩咐道,“着人扶陛下将下歇着。”
“母后——”云昭帝欲开口挽回。
太后转眸注视着殿下一众百官,轻声道,“皇帝累了,歇歇吧!”
一场悄无声息的权利博弈随着皇帝离朝,太后再度垂帘听政落下帷幕。
——
两个时辰后,从宣德殿内传来太后懿旨,带病家中的陆文儒被一众以燕尘绝为头领的边防军抬来充当宣旨特使。
祁薄昀恰在此时假寐醒来,瞥眼看向窗边那单薄削瘦的背影,日前那道洁白乌黑的倩影摇晃于脑海。自尴尬湿了湿唇,起身同她一道看这场未完的戏。
白发苍颜的陆文儒被架在众生前宣读,
“众考生——结伙滋事,坏祖宗科场成规,本当重惩。然念其皆为英年忠勇,乃国之栋梁,未可轻弃,特赦其罪。
昭御寺并刑部一道……现,已查明:刑林(刑庭文之子)作奸犯科,鱼肉乡闾,事证确凿。子过牵父,教不严之咎。刑庭文下狱,原无可辞,然其生平兢兢业业,于社稷有汗马功,今猝然离世,实为国之不幸、民之痛惜。特宽宥其教不严之过,逝者已矣。着礼部安抚其亲族,以正一品大礼营葬。
昭御寺看守失察,未验其体,致未能及时救其性命,此为渎职。寺内人等,罚俸半载,官阶悉降三级。
至若高樯、沙篱运盐赴蜃楼一路,贪墨是否猖獗;高氏父子于朝堂是否播弄风云,哀家自当彻查。俟水落石出,必明谕天下,以昭公允。”
懿旨宣读完毕,众生皆赖之不去,青面不改。整一日的斗争,整百人、千人、万人的振臂高呼,堵上一生仕途为代价换来的却是此不痛不痒,一边一巴掌的太极招数,心中郁愤已达极点。撸起袖子欲继续上前争斗。
祁薄昀听完冷讪,“高拿轻放倒一贯是燕太后手笔。”
木明棠似未听入耳,紧盯着楼下动静,唇角一直紧绷抿成一条线。两个时辰了,她的面色阴沉如初,一动不动。
祁薄昀不满用手肘捅墙壁,不说话了。
“嚓——”玄衣黑甲的边防军亮出利刃!
“住手!”陆文儒朝边防军首领燕尘绝吼道,“你们这些黑鬼住手!他们是学生!是学生!不是你们的罪犯!收起你的夺命鬼!”
黑色陶俑一动不动,面上毫无波澜。燕尘绝道,“陆大人为太后使者,臣不敢劳损大人。”
木明棠听着那毫无情面,冰冷冷的语调不由打个寒噤。
刚夹起尾巴的蓝臻此时有了标榜。这燕尘绝是太后侄子,他都拔刀了,自己还真个怕弱柳书生?被他们不带重样连祖宗骂了一天,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电花火石之间,令其部下亦展锋芒。
“先生”
众学子中走出一白布麻衫之人,粗看一身素缟,面带倦色却仍神采奕奕,目光炯炯,向这陆文儒俯身行一长礼,道,
“余少时读先生文章,每感于怀,恨不得从先生门第,为汝弟子,时长听从教诲。今上天垂念,得蒙先生教诲,得见先生,此生无憾。先生自问——‘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学生自答,请先生阅!”说毕,便侧首仰脖子朝那夺命弯刀划去!
顿时热血盈天,呼号四起!
青年滚烫炙热的鲜血灼烧着大地,灼烧着陆文儒满头白发。刺痛灼热酒肆之内窥探的隐形之人。
眼前这个不知名姓的学生,一身缟素,以此种决绝的方式交出了他的答卷。陆文儒却不敢批阅,无能批注!被黑甲暴力拖拽远离了暴行漩涡!
那场由一份泣血答卷引爆的争斗持续了一刻钟。
不是学生仅斗争了一刻钟!是打杀他们玄衣黑甲,赤红盔甲只用一刻钟便够了,顺手还能清扫战场。
一身素缟的青年学子倒在昭御寺前的血泊里,于争斗中碾落为泥。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籍贯何处,今春年岁。
酒馆之内,二人将此场景悉数纳入眼前。
“他……他是你……安排的吗?”木明棠木头般翕动唇瓣,闭上眼睛背过去,僵硬问道,“你安排好的?”
“不是”祁薄昀此时心也沉重起来,语气自嘲道,“此等忠义之士,怎会听从异国质子唆使。云泽侯安排的。他科考前夕入过吞海楼,与云泽侯的人相谈甚欢。我不过顺手推舟。”
“又是顺水推舟?殿下好手段。”木明棠冷喝道,“殿下唤我来此,不止为此事吧。”
祁薄昀:“你整理的商贸航运册子孤看了,确有几分分量。当初留你的原因你自也清楚。孤与你坐桩买卖如何?”
“我命不就在殿下仰息之间,安敢不从?”
“非也,你这人不为权势所扰,不为暴力屈服,亦不为威胁变色。心思活络,保不齐日后反咬一口也未可知。”祁薄昀腿一拐绕到她跟前,平静笃定道,
“唯有真的利益,你才能真的放开手脚为孤办事!”
如此木明棠便明了了,他今日叫自己来便是再度让自己见识云泽侯的手段。让自己明白云泽侯不可信。他可以花言蛊惑一人为了理想殉葬,为了恩师丧命,为了心内的一口气血抛牢狱,让一热血青年成为一场大动乱的引子,无所不用其极!
独立于茫茫世间,此刻木明棠有了片刻茫然。
她做不到如那青年一样慨然赴死,做不到刑庭文那样英勇无畏,也做不到云泽侯与祁薄昀这般藏于祸事之后,满是阴狠算计。
可她还有家仇未报,耻辱未洗。
手执利刃行于黑暗之人,前后皆窄,为了活,手上必不可干净。她需得做出抉择。
“两个要求。”木明棠平静道。
她应许了。
“说来听听。”祁薄昀挑眉轻笑。
木明棠:“其一,刑大人出殡日请殿下允我出府素衣送行。”
祁薄昀微感诧异,心里一股酸涩涌现,“为了林静蕴?”
“是,小姐唤其一声‘继父’,她既不在,此礼我是要替她周全的。”
“这不难,许你便是。日后你出府也可自便,只告琏叔一声。”
“谢殿下。”木明棠继续道,“其二,将这素衣青年送归故里,好生葬了。”
“这怕不行。”祁薄昀回绝道,“他是云泽侯安排的手脚,此时横插一脚易惹来麻烦。”
木明棠落寞点头,不再言语。
祁薄昀略有不忍,催促道,“本殿可寻其家族,令人奉养其亲。你再说其二,另许一个。”
“还未想好,日后再向殿下讨要。”
木明棠提起桌上的酒坛,倒了两杯酒,道声,“请”随即一饮而尽,眉头不曾皱半点。酒杯一摔,拎起酒坛又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坛酒,兀自不倒,酒量好的吓人。
给祁薄昀看的目瞪口呆,她真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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