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殿内,太后听禀了燕尘绝于昭御寺外拔刀向人的事冷了脸。
燕尘绝跪在殿中,左下弯刀斜靠殿毯。紧绷着脸,一贯的冷硬,不理人情。
燕太后喝退左右,殿内只余下二人,一跪一坐,才冷冷问道,“为何拔刀?哀家是怎么教你的?”
燕尘绝自答,“愚人闹事,太后天使陆大人在,臣恐伤及性命不得已出此下策。”
“砰——”
太后玉手金甲狠拍紫檀桌,震的护甲惊颤,
“不知悔改!此番你如此做实陷哀家于不义。现今这个紧要关头,打杀那些读书人会惹来多大的祸事你不明白么?那些老臣新官敢在朝堂上就此事逼迫皇帝,焉能不因你此番行事逼迫哀家!”
燕尘绝直挺挺跪着不动,脸色丝毫不因燕太后言语里的惊骇所撼,依旧是风雨飘摇不变色,只道,“臣知罪,请皇上、太后责罚!”
殿内极静,案桌上空悬的玉质币在恰才的振动中从月牙钩笔架上一步步滚下台阶,
“叮铃——”
忽起好几声连缀不停的清脆,终于在滚下最后一个台阶蹦出老高,于空中莹润光泽,落地裂为两瓣。
燕太后冷瞧着这个昔日里最敬重自己的亲侄儿,如今暗中和自己对着干,眉头轻皱又抚平,才缓缓道,
“你在怪哀家么?阿怀”
再次从巍巍上位者嘴里听到乳名,燕尘绝心内涌起了一股翻腾的灼热恨意,直立身体左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佩刀刀柄。
“你就是在怪哀家。你怪哀家下旨杀了林氏一族,怪哀家让蓝臻射杀了阿云(林静蕴乳名)。”
燕太后宝相庄严端坐,定定道,
“姑母知道你自小心爱阿云,也亲自向先帝请旨,从你悦泠姑母处使尽法子求来这桩婚事。莫说阿云于你、就是于皇帝,哀家自问爱之更甚。若不是万般无奈怎么会舍得杀那孩子?”
“臣——不敢”燕尘绝松开了剑柄,拱手磕头道。
“哀家与你悦泠姑母自小一处长大,她的脾气秉性无人比我更了解。阿云随她,烙铁一样的人物,容不得半点虚伪,眼里掺不下半粒沙子。她是断不可能随你去的。她绝不肯入你府,绝不肯如此苟活。她自小爱重父母,视其如宝似命。以她的才能、伶俐,活着只会站在皇庭的对立面。无所不用其极拼个干净,挣个千疮百孔,不如当下让她去了,也好。”
燕尘绝心内沉重,心知是事实。
燕太后又问,“听闻你当日问过她,她是如何回的?”
燕尘绝忆起当日暴雨滂沱中跪在自己眼前,脊背挺直,目光掺了血般的阿云,声音哑了几度,
“她不愿。”
燕太后漠然点了头,默念,“是了,她从不低头。她从不肯向我低头。”
“林氏一族的罪你参与其中查证,板上钉钉的事儿,安能从中缓和半分。皇帝年幼,林玄安声誉斐然于氏族中振臂一呼,万人响应之人,既已查明,哀家和皇帝的手段安能不雷霆万钧?哀家见过多少有情人不得相守的,你与阿云我皆爱重,自是乐见其成。然林氏为逆党,哀家无可奈何。”燕太后又说了一遍,怕自己忘记似的,默叹气道,
“岂闻盛世杀文士?今次你犯了大错。哀家势必要给天下一交代尔。如今北獠汗国国内不稳,常于我朝边市闹事。正好你替哀家去北面看看,若有异动,早做准备。”
“是”燕尘绝,“我知姑母派我去林家宣旨是为了堵住幽幽众口,斩断我燕氏于林氏的关系,保全大局。此番臣行事莽撞,去北边戍守边疆已是开恩。臣感激不尽,更遑论有异心。”
见目的已达到,燕太后含笑点点头,这才让燕尘绝起身站好,又随口聊了些家常,无非是
“父母安否?”
“吾兄安否?汝母近来不大进宫,该常来宫里走走。”
……
燕尘绝皆道“安”,满口“好”,于长乐宫半个时辰后离殿。
燕太后含笑看着他的背影跨过门槛,渐消失,幽幽道,“阿怀,别让哀家失望。”
殿内只剩下她一人。
春末夏初时节,城外白茫柳絮飘扬入内,落在桌案似亡人的纸钱。冷风乎乎,柳絮飘飘,直吹起一身汗毛竖立。
燕太后打个寒噤,心内再次慌张。慌乱中从身旁屉子拿出一个玛瑙金长命锁,形制简单,却贵重非凡,一看便知是大族自请人铸造的。长命锁正面用小篆雕刻了一个“泠”字。
金色护甲轻触长命锁,燕太后放柔了语气,泪眼朦胧,盯着锁道,“阿泠,原谅我。”
——
三日后,刑庭文遗身归还故土。恰在这日,边防军首领燕尘绝因昭御士人案罚入北边戍守边疆。
木明棠起了个大早,素衣缟服,不沾粉黛,天未亮便寻了机会出府,一路行至积偲巷刑家草屋前。
积偲巷草房瓦舍街道,相较她上一次来已塌倒大半,少了许多。此间居住的大多是些贫苦人家,靠海吃海的老实渔民。邻里之间关系极好,少有矛盾。刑庭文偏爱此处,一住就是近二十年。
天蒙蒙亮,晨气湿重,石板路上略微湿滑。木明棠心急,魂不守舍的,加上看门犬低吠,她常惊骇,路上踉跄摔了好几跤,跌破了膝盖皮。
待要走近刑家,巷子口里男女老少已然围满了人。皆着粗麻,系孝带,戴白巾,手执丧杖,垂首低泣。百十来人,怕都是居住在积偲巷的老百姓。今日是个好天,夜来无风,是个捕渔外出的好时候。此刻无人组织,随着心来至此处。
木明棠不便再往前挤,遥遥冲白布飘零的草堂拜了三拜,石板再次湿润。
日已新升,暖风十里积偲路,涌入万般读书郎。
木明棠侧入一老妇人家廊下,为这批“挂红带绿”的昨日英豪让出路来。
来者勾结搭背互相扶持,一蹦一跳的朝草堂走去。随从小厮担着担子随性其后,阵杖势必比昨日更热闹。民众从悲痛中缓过神来,让出条路为这些稚嫩勇猛的读书人让出条路来。
木明棠随行小厮身后一同入内。
刑林获罪现下已流放至北疆,刑氏单支,亲友皆在异乡。
此次主持一应婚丧事宜的是礼部的新任尚书崔尚,早已日上三竿,这大人还未亲临至此。就连一应仪仗、果品都是邻里乡亲帮着置办的。
身着白衫孝服的人群齐刷刷跪在刑庭文灵柩前,在灰泥地院子里硬生生猛磕了三个头。随行的小厮放下担子,揭开盖,上前行礼称时辰到,从担子里拿出数百碗依次发给书生,又依次为他们满上烈酒。
这群落魄书生拖着残破的身体,举着酒碗在灵前一倾,齐声道,
“送刑先生。”
“砰——”酒碗在空中坠落,碎裂满地。
酒香炽烈醇厚,久散不去。亦如刑庭文留于后人的警醒。
木明棠接过小厮手里的酒坛,行至灵柩前,先是拜了六拜,再起身将酒倾于灵前,碎了坛子。众人皆不识得他,不晓得是哪家公子,哪府书生。但此时众人皆道他为同道人,不免又是一番行礼问好。
“敢问兄台是刑大人的门生,亦或是那府举子,今朝科举却未曾见过兄台。”人群中一人问道。
木明棠打眼一看,提问那人倒是生的身量修长,容貌甚伟。
容貌衣裳可以伪做男子,声音却骗不了人。木明棠只好指指自己的咽喉,摇摇头,表示不会说话。
众人又是一阵惋惜。翩翩君子实为哑人,着实令人惋惜。云昭规俗,身体康健者方可参加科考,想是此人一生入仕无望,便联想起自己,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兄台无妨,如今处朝堂之上,倒不如身江湖之野来的惬意。今日相逢于此便是有缘,我名为汪如海,东州府人士,今朝已是第二次入科考了。原打算今次不中,便回乡老老实实随着父辈做个卖货郎,养家糊口。实不曾想近二月来发了两场祸事。刑大人在朝廷慷慨激扬,费尽口舌据理力争……我辈实乃佩服。考场上的文章题一出,我便想明白了自己真正追求,渴望青史留名的是什么!那种感觉是读多少圣贤书,结识多少士人不曾有过的快感。我辈不是先生的学生,却承蒙先生的恩泽。”
汪如海抬手从后颈撩起一把头发,左手拿刀一割,丝丝黑发落于堂前,
“先人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于我而言先生便是再生父母,指路明灯。今次,割发代首以示。”
初夏闷热,躁动和悸动一时让人分不清。
同是站于阳光底下,有些话,有些事旁人做的轻而易举,于木明棠而言却难如登天。她是没有名姓,被现世去除之人,能同他们站在一处,已耗尽了力气。
那日是一个大晴天,从起灵开始暖风徐徐不断,不焦躁、不蛮横,安静为这俗世人杰护送一程。轻柔拂过送行远航的船帆,如同天地间一声幽幽叹息。
木明棠隐没在送灵行伍里,随着百姓一道将刑庭文的棺椁送离港口,目送洋流将他带回他的故乡。
海面上风平浪静,鸟类围着船只盘旋环绕,无声舒展羽翼。流云淡淡,金光如泄,照耀海平面橙黄一片。
这风,这海,这云,这盘旋的生灵,仿佛都知晓那船中所载的重量,都默契地收敛喧嚣与力量,以最极致的温柔与平静,将最后的敬意与怜爱,融进无波海,融进徐徐风,融进流云缓渡的天穹,默默送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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