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人,蜩螗争鸣不休,时空仿佛转换,他又回到几个月前的如云客栈。
“去去去,没钱还想住店,怎么不美死你。”小二拿着扫帚将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男子轰出客栈。
当街被驱赶,男子面上有些窘迫,但旋即便屈服于现实,“我可以给贵店以工抵债,做饭洗碗扫地算账我都会。”
齐辰急切地恳求着,他一路进京赶考,已花光身上所有盘缠,眼下会试在即,他心急如焚,只要能赚钱,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所谓君子远庖厨,那也得是富贵人家的君子,穷人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否则只能饿着等死。
小二在这京城边角之地待了多年,什么人都见过,早就磨没了自己的恻隐之心,当下将自己变作一堵墙,将齐辰挡在门外,“用不着,我们这不缺厨子,也不缺杂役,更不缺算账先生。”
齐辰更急:“那我……我可以跑堂,跑堂我也会。”
闻言小二把扫帚一竖,眼睛一瞪,在他面前叉着腰神气无比,“嘿,找打是吧,跟我抢饭碗来了,你跑堂我干什么去。滚滚滚,哪凉快哪呆着去,别在这耽误我们做生意。”
齐辰再拉不下脸来,拿着包袱准备离开,小二看他不再纠缠,转身进了店内。
可是他能去哪呢,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喊冤无门,天好像也有绝人之路啊。再看自己衣衫褴褛,还不如个有碗的叫花子,他坐在客栈前的石貔貅旁,满腔志向泄了气。
春风扬面,绿柳拂堤,街上行人如织,无人在意客栈前的角落。
有对主仆从客栈用了膳会账出来,跟随的丫鬟小声嘟囔:“小姐,主动说守陵的是你,一声不吭回来的也是你,咱们都没禀报一声,回去会不会被怪罪啊……”
那小姐浑不在意地回:“庆馨你个傻丫头,母亲巴不得我回来呢,至于兄长嘛,他哪有功夫跟我计较?”
小二招呼完客人又出来,一看齐辰还没走,扯着嗓子喊:“哎,我说你怎么还没走啊,瞧你这穷酸样,坐在这把我们客人都吓跑了,我扫帚呢……你给我等着!”说完撸起袖子回去拿扫帚。
齐辰局促地站起身,“我……”
“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小二刚才那一嗓子引得过路人都来看。
就是这时,主仆才注意到客栈前蹲了个人,几乎与那石貔貅融为一体。
富家小姐想也没想就向那人走去,被丫鬟拉住衣袖,“小姐当心,万一是歹人呢。”
“你看他的样子,被店家赶出门,不是生气,也不是谄媚,而是羞愧,他包袱里露出一册《经义典论》,正是科举要看的书目,应该是求学的士子蒙了难,一时窘迫,说不定此人以后会成为我大宣朝的栋梁呢,我们何不帮他一把。”
丫鬟苦着脸替她打抱不平,“小姐素来好心肠,奈何宫……家里那些人不了解小姐为人,总在背后说三道四。”
这说话的功夫,小姐已经走上前去,“这位公子,可是来求学?”
许多天了,第一次有人主动跟齐辰说话,他抬头,看见一个姿容惊艳的女子,穿着光鲜靓丽,与他的破衣烂衫对比鲜明,他忙低下头,不敢直视。
舌头也像打了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我……”
女子笑了笑,并无嘲讽之意,倒如春风和煦,“公子莫急,我看公子是个知书知礼的人,想必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那小二眼界浅薄,只会拿外物量人,不过出门在外,确实不能没有黄白之物,我这里倒是有些,愿助公子纾困。”
说着递给他一个金缕囊。
齐辰看着伸到眼前的纤纤玉指,头垂的更低了,“还是不了,多谢小姐好意。”
女子一思量,仿佛反应过来什么,“是我唐突了,我的意思是借与公子,来日公子金榜题名,可是要还的。”
这显然是为顾及他自尊的托词,对方看着金尊玉贵,应该完全不差这点钱财,可齐辰却犹豫了,自己已然走投无路,大仇未报,志向未尝,他有何脸面去顾及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
一咬牙,他接过那沉甸甸的囊袋。
“不知小姐名姓,以及家住何处,齐某来日好还。”
“我叫亓海棠,城南第二个胡同口第一家就是。”
似乎着急赶路,女子说完便匆匆离开。
碎发掩住齐辰的面容,他的手紧紧握住那囊袋。
殿试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门还钱,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口中的住址,那时他才憬悟,人家的自报家门不过是让他拿钱拿得心安理得而已。
未能再见一面,齐辰心底有些说不出的的失落。
再见,是在朝堂上,她依旧光彩动人,勇闯朝会请求陛下为她赐婚,齐辰还在想是哪家公子能得她青睐,真是有福气,接着便听到杀父仇人的名字。
裘筠楠……
齐辰握紧双拳,原来她喜欢的竟然是他么……
死矢靡它……这样令天地动容的情话,却令他心里五味杂陈。
她说她愿意跟裘筠楠去岭南,齐辰又想起那天在客栈前伸到他面前的纤纤玉手,那是一双从没有经历过苍生疾苦的手,她真的知道岭南有多苦么?
陛下被她的话气的挥袖离去,朝臣议论纷纷,也逐渐散去,齐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笔直的跪在殿中央,留下一抹单薄又倔强的背影。
他以为这大概是一场闹剧,只是结局如何也与他无关了,他已经完成使命,成了榜首,替父母御前伸冤,替那八十七人伸冤。如今他只剩一件事没做,就是把那笔钱还给她,此后他与她也就没什么瓜葛。
想到这他嘴边泛起一丝苦笑,功名半纸,风雪千山,费了那么多气力终于站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她却与自己无关,富家小姐与落魄书生老掉牙的相遇桥段,连茶楼里的说书人都不再讲的烂俗故事,只有他一人当了真。
谁知没多久,太傅的弟弟却找到自己——
“齐辰,放过裘筠楠吧。”
齐辰面色愀然,心里涌起无边愤怒,将本要上给来客的茶掷在地上,“在下在家乡时也拜读过谏议大夫的策论,便以为大夫与太傅一样,都是国之圣贤,我辈之师,没想到大夫竟与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别无二致。”
“今日从大夫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着实耳目一新!”
虞翁幸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有此反应,负手捋须,任凭茶水溅在衣摆上而不改色,“你既读过我的文章,觉得如何?”
虽然愤怒,齐辰仍实话实说道:“鞭辟入里,忧国忧民,甚至……更为实用,令人受益匪浅,只是可惜,这么多年大夫都没再写出如此针砭时事的文章了。”
虞翁幸皮笑肉不笑,知道他是在拿自己与兄长的文章作比较。
“当年,我因为这篇策论在朝堂上初露锋芒,原本有个升迁的机会,却因不肯接受李裘二人的招揽而被外调到边塞,在敦州足足吃了三年沙子。”
虞翁幸此刻谈笑风生,大有往事随风的胸怀气度,齐辰却不敢忽略他话中的沉重,单是裘家一派的手段,他自己早就已亲身体会过。
“便是如此,大夫才沉心毁志,此后在策论文章上再无建树么?”
虞翁幸睨他一眼,“你小子,说话可真够直接的啊……”
这话虽听不出怪罪的意思,齐辰却微低下头有些惭愧,虞翁幸虽官职不如他大,却是正经的朝中老前辈,说句通俗的,人家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多,他不该如此直白,亦失了礼数。
“不错,这些年我是没有再写出什么像样的文章了,不过你说我沉心毁志,我却没有。”
“为寒门士子争公道,为布衣百姓谋出路,老夫初心不改,矢志不渝。”
眼前年长者铮铮铁骨,齐辰浑身血液因为这句话而燃起来,眼神重新聚起初读策论时对虞翁幸的崇拜。
但虞翁幸却话头一转,浇了他一盆冷水,“可你知道老夫为何自那以后封笔么?”
齐辰迫切,“为何?”
“因为时机。”
虞翁幸嗓音沉厚,如寺庙悠扬的钟声,整个人与平日内敛朴素的气质截然不同,“你胸怀抱负,入朝为官绝不仅仅是为个人私仇这么简单,对么?”
齐辰觉得他的目光极具穿透力,仿佛将自己的内心也洞穿,惊惧之下点了点头。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撼动世家根基,为寒门学子谋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就必须学会等待,死一个裘筠楠,还会有无数个裘筠楠蹦出来,归根结底,是他们的家世给了他们底气。眼下长公主大闹乾坤殿的事人尽皆知,太后心疼爱女,陛下左右为难,裘家党羽趁机为裘筠楠上书求情,又不知裘鸿山日后是否会起复,毕竟边塞军事无常,天时地利人和你都不占,强行惩治裘筠楠,看似赢了,实则也是为自己日后埋下祸患,就如我因那篇策论出头一般。”
此语正中肯綮,说得齐辰如梦初醒,“那依您看,晚生如何才能报仇雪恨?”
虞翁幸的眼底像一条暗藏汹涌的河,只见他目露精光,“我们要的是大厦倾覆,绝无东山再起的可能,死咬一个裘筠楠于大局无益,应该放眼全局谋个长远,等到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那天,裘筠楠的下场未必不比流放惨烈。”
齐辰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在朝中从来只做太傅影子的谏议大夫,竟还有如此谋篇布局的能力。
但虞翁幸的话却没有结束:“你年纪轻轻便简在帝心,大可觉得我这是上不了台面的权谋诡计,但你要明白,我刚才所说的着眼于大局,未必不是陛下的想法,否则以裘氏一族近年来的斑斑劣迹,此次陛下为何没有与裘鸿山撕破脸呢?”
齐辰终于沉默了。
……
回忆到这里,齐辰抬头再看万丈青天,眼中一片清明。长公主已经走了很久,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金缕囊袋,无声叹息。
又忘记还给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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