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失去了正午的酷烈,变得醇厚而温柔,透过“澄空画廊”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暖融融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颜料和旧画框木材混合的独特气味,寂静中,只有中央空调系统运作的微弱低鸣。
林清晏穿着一件质地极其柔软的浅灰色羊绒开衫,里面是熨帖的白色棉质衬衫,下身搭配着一条剪裁合身的深色休闲长裤。他独自一人站在画廊主展厅的中央,身形在空旷高挑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奇异地与周遭的艺术品气息融为一体。他微微仰头,凝视着墙面上一幅色彩浓烈、笔触奔放的抽象画,目光专注,仿佛沉浸在那片混乱又和谐的色块与线条之中。
这里是他的避风港,也是他的伪装之一。“澄空画廊”,一个由他匿名注资、却几乎从不公开露面的产业。经理是一位颇有才华却拙于经营的中年画家——吴经理。这里收支勉强平衡,不引人注目,正好适合用来做一些“不起眼”的事情。
比如,安插一个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林清晏没有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下,带着恭敬又略显局促的声音响起:
“林先生,您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指示打个电话就好。”
林清晏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那种温和的、略带一点疏离的礼貌性笑容。阳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映得他那双总是显得清澈无辜的眼睛更加剔透。
“吴经理,”他声音清朗,语调平和,“没什么事,刚好在附近,顺路进来看看。最近画廊运作还顺利吗?”
吴经理是个年近五十、头发有些稀疏的男人,此刻搓着手,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不定:“顺利,顺利!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就是……就是前段时间跟您提过的人手问题,正好解决了!一位朋友推荐了一位沈墨渊沈先生过来做顾问,能力非常强,对艺术市场和运营都很有见解,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他语速偏快,带着一种急于表功又隐含不安的情绪。
林清晏安静地听着,唇边的笑意不变,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吴经理微微冒汗的鼻尖。对方的紧张,在他意料之中。这位吴经理,艺术家的清高有点,但不多,更多是小市民的精明与怯懦。沈墨渊背后的人,无论是许以重利,还是稍加威慑,拿下他都不算难事。
重要的是,对方已经按照他预想的剧本,将角色送上了舞台。
“是吗?”林清晏语气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那真是太好了。看来吴经理找到了得力助手。这位沈顾问……今天在吗?”
“在的在的!”吴经理连忙点头,伸手指向走廊深处,“就在最里面那间办公室。沈先生做事很认真,这个时间肯定在的。要不,我带您过去见见?”
“不必麻烦了,”林清晏优雅地抬了抬手,姿态闲适地朝着走廊方向迈开步子,“我自己过去就好。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哎,好的,好的!林先生您请便。”吴经理如蒙大赦,连忙躬身。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林清晏不疾不徐地走着,目光掠过两侧悬挂的画作,眼神平静无波。他在那扇深胡桃木色的办公室门前停下,门虚掩着,留有一条缝隙。
他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敲击键盘的声音,稳定而迅捷,显示出使用者高度的专注和效率。
林清晏在门前静止了两秒。他微微垂下眼睫,再抬起时,脸上那种掌控一切的冷静淡然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些许困扰、几分不确定、以及一丝遇到熟人般的微讶表情。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肩膀的线条显得稍微松弛而无力——这是一个标准的、需要寻求帮助的姿态。
然后,他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扉。力道适中,既不显得冒昧,也能确保里面的人听见。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熟悉的、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比雨夜那晚少了几分浸透雨水的冷硬,多了几分属于工作环境的克制与沉稳:
“请进。”
林清晏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洁,甚至有些空旷。沈墨渊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后,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他今天穿着一件熨帖的深蓝色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袖口整齐地挽至小臂中间,露出结实的手腕和那块看似普通实则性能卓越的黑色运动手表。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当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口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恰到好处地掠过一丝符合场景的“意外”。
“林先生?”他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控场能力,“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他的表演近乎完美。惊讶的尺度拿捏得精准无比,多一分则显虚假,少一分则显冷漠。仿佛这场相隔不到二十四小时的“偶遇”,纯粹是命运安排的一场巧合。
“沈先生,”林清晏走上前,笑容温润,带着点他乡遇故知的、恰到好处的熟稔与惊喜,“我也很意外。更意外的是,你会成为这里的顾问。这世界真小。”
“一份新工作。”沈墨渊言简意赅,目光落在林清晏脸上,那审视的意味被巧妙地隐藏在专业性的关注之下,“林先生是来视察画廊业务?”他抬手,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向办公桌对面的访客椅。
林清晏从善如流地坐下,将手里拿着的一个轻薄的皮质文件夹放在膝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视察的问题,而是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抹淡淡的、符合他“花瓶继承人”身份的愁绪。
“算是吧,也有些……个人的困扰。”他抬起眼,眼神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望向沈墨渊,“其实,是遇到一个关于画作鉴定和收藏方面的难题,让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到沈先生昨晚仗义出手,觉得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加上你又在画廊工作,对艺术肯定在行,所以就冒昧过来,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求助者”的位置,理由充分——感激对方的救命之恩,认可对方的人品,并且对方具备专业能力。姿态放得极低,语气真诚,完美地契合了沈墨渊对他“易于获取信任”的初步评估。
沈墨渊深邃的眼底,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瞬间消失无踪。他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倾听的姿态,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显示出专注:“请讲。如果是我专业范围内的,一定知无不言。”
他的回应得体而谨慎,既没有过分热情地大包大揽,也没有冷漠地拒人千里。
林清晏于是开始描述一个精心编织的、关于某位与林家关系微妙的世交长辈,赠送了一幅来源存疑、价值不菲的古画的故事。他措辞谨慎,语调平和,但言语间巧妙地流露出一位年轻继承人在处理这种涉及人情世故、利益牵扯又关乎家族颜面的复杂问题时的无措与压力。他时不时会停顿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观察沈墨渊的反应。
“……画作的题跋和印章看起来都没问题,但裱工的细节,还有绢本的质地,我总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协调。”林清晏微微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文件夹的边缘,“直接去找专家鉴定,万一结果是赝品,难免伤了长辈的颜面,也会让父亲难做。可若是不弄清楚,心里总是不踏实,也怕将来在某些场合被人指出,反而更失体面。”
他叙述的过程中,沈墨渊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林清晏脸上,偶尔会垂下眼睑,似乎在思考。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极轻地敲击着,节奏稳定,显示出他大脑正在高速运转,分析着林清晏话语中透露出的每一个信息碎片。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当林清晏的话音落下,沈墨渊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您的顾虑很有道理。这类涉及人情与藏品真伪的问题,确实需要谨慎处理。”他提出了几个非常专业且切中要害的问题,涉及那幅虚构画作的具体年代、风格、流传经历等细节,显示出他在这方面确实具备深厚的知识储备和敏锐的洞察力,绝非泛泛之辈。
林清晏一边按照预设的剧本回答,一边在心底再次评估着沈墨渊的危险等级。这个男人,不仅行动力强,心思缜密,还拥有相当的专业素养,绝不是一个简单的打手或商业间谍。
谈话在一种看似融洽专业的氛围中进行着。间隙,林清晏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沈墨渊放在办公桌侧后方地面上的那个黑色双肩包——和昨晚见到的是同一个款式,磨损的痕迹都一模一样。他的视线在背包侧边一个不起眼的、带拉链的小口袋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里看起来扁平,空无一物。
昨晚便利店“遗落”的那枚黑色金属U盘……
林清晏端起沈墨渊之前示意过的一次性水杯,抿了一口已经微凉的纯净水,借着喝水的动作,纤长的睫毛垂下,完美地掩去眼底一丝冰凉的了然。
看来,他让周屿派人“捡”走那枚U盘,并没有引起沈墨渊的即刻警觉。或者说,沈墨渊可能尚未发现U盘丢失,又或者……那枚U盘本身,就是对方故意抛出的、用来测试他或者误导调查的诱饵?
无论真相是哪一种,目前的情势看来,主动权,似乎正悄无声息地,朝着他期望的方向,偏移了那么微不可查的一点点。
同一时间,市刑警队技术科办公室。
周屿拧着眉头,盯着眼前电脑屏幕上刚刚被解密出来的文件内容。技术科的同事坐在他旁边,指着屏幕上的数据流:
“周队,U盘本身很干净,没有物理追踪或自毁程序。里面的文件用了两层商业级加密,不算顶级,但很专业。破解后就是这些了。”
屏幕上打开的,并非周屿预想中的、针对林清晏或林氏集团的商业窃密计划,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阴谋清单。而是一份份格式统一、行文冷静客观得近乎冰冷的个人观察报告。
【观察目标 A (编号:T-A07)】
【活动规律:每日早 7:15 分准时离开住所。偏好固定路线,通常在街角‘晨曦’咖啡馆购买大杯美式咖啡,不加糖奶。通勤工具为地铁三号线。】
【社交网络:近期与‘星晖贸易’项目经理接触频繁,存在非正常资金往来嫌疑。建议深入调查其银行流水。】
【观察目标 B (编号:T-B03)】
【活动规律:每周三晚 21:00 后固定前往‘蓝调’爵士酒吧。停留时间约 2-3 小时。接触人员复杂,初步判断存在利用酒吧环境进行灰色信息交易的可能。】
【风险评级:中高。具备一定反侦察意识。】
【观察目标 C (编号:T-C11)】
【背景关联:与林氏集团项目部副总监张维私人关系密切。疑存在通过非正式渠道传递内部消息、进行利益输送的行为。】
【证据收集:已获取部分邮件截图及会面照片,需进一步核实。】
这些报告详细记录了不同目标人物的行为习惯、社交网络、潜在风险,甚至附有模糊的远距离照片或数据截图。行文风格极度理性,不带任何主观感**彩,完全符合职业私家侦探或高端商业间谍的调查手笔。报告的日期截止到上周,显然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针对多个目标的调查项目。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这些被调查的“目标”人物,经过周屿的初步快速核对,没有一个与林清晏有直接密切的关联。他们更像是沈墨渊,或者沈墨渊背后势力,在其他“业务”中需要调查的对象。
周屿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这个沈墨渊,水比预想的还要深。他接近清晏,是庞大计划中的一环,还是独立的任务?是顺手牵羊,还是别有深意?这些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林氏集团项目部副总监”,虽然与清晏没有直接关系,但像一根刺,暗示着沈墨渊的触角,早已探入了林氏的内部。
他拿起手机,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拨通了林清晏的电话。
画廊办公室里,林清晏放在西装内袋里的私人手机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对沈墨渊露出一个混合着抱歉和无奈的微笑:“不好意思,沈先生,我接个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接起电话,声音依旧温和:“喂,周屿?”
电话那头,周屿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清晏,U盘里的东西破译出来了。不是直接针对你的东西,是一些其他人的调查资料,看起来像是商业调查或者寻仇找把柄的那类。目标人物暂时看不出和你有直接关联。”
林清晏安静地听着,目光望着窗外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渺小如蚁的行人,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但是,”周屿话锋一转,语气更加严肃,“这个沈墨渊的身份绝对不简单。他能持有并处理这类信息,本身就很说明问题。而且资料里提到了林氏的一个项目部副总监,虽然职位不高,但证明他的视线已经在你们集团内部了。你务必加倍小心,这个人极度危险。”
“知道了,谢谢。”林清晏轻声回应,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波澜,仿佛只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有新的进展随时告诉我。”
他挂断电话,转过身,脸上那层属于“林清晏”的、带着些许困扰和依赖的面具,如同魔术般瞬间重新戴好。他走回办公桌前,重新坐下,对着沈墨渊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抱歉,沈先生,一个朋友的电话,有点急事。我们继续?”他微微歪了歪头,眼神纯净,带着点被打断后重新拾起话题的专注,“听了你刚才的分析,我觉得思路清晰了很多。看来以后在艺术品鉴赏和这些……复杂的人情往来方面,真的要多多仰仗你的专业意见了。”
沈墨渊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毫无威胁、甚至有些“柔弱可欺”的年轻继承人,他温顺的姿态,信赖的眼神,恰到好处的恭维,一切都符合他最初的预期,甚至比他预期的还要“顺利”。
他点了点头,脸部冷硬的线条似乎因为对方毫不掩饰的依赖而略微柔和了半分,声音依旧平稳低沉:
“分内之事,林先生不必客气。”
窗外的阳光悄然偏移,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拉长,边缘模糊地交叠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某种难以分割的纠缠。
一场名为“求助”与“庇护”的戏码,在双方心照不宣的伪装下,缓缓推进,暗流涌动。
而那枚被“偶然遗落”又被“悄然捡走”的U盘,如同投入看似平静湖面的第二颗石子,它所荡开的无形涟漪,正在无人可见的水下深处,悄无声息地扩散,等待着引发更大波澜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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