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脚趾微动之后，雷克斯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悄然发生了改变。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松动，如同冰封的河面下，终于传来了第一声清脆的裂响。
林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他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带着营养液和温水，但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停留的时间延长一些。
比如今天，在完成精神梳理和腿部按摩后，他没有立刻离开。窗外，NT-73行星难得地露出了它那颗昏黄恒星的全貌，虽然光线依旧算不上明媚，却也将房间映亮了几分，驱散了一些阴霾。
林绪没有征询雷克斯的意见，径直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积了些许灰尘的窗帘完全拉开，让那稀薄的光尽可能地洒进来。
然后，他搬过房间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放在轮椅旁，自己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雷克斯，而是望着窗外那几株在风中顽强摇曳的刺棘，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声音比平日里为他梳理精神力时，更添了几分温和的底色：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他用了“听过”这个模糊的词，巧妙地避开了来源。
雷克斯握着手里的树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的木纹，没有任何反应，但也没有流露出排斥。
林绪继续用他那平稳的、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声线说道：“故事里，有一个很古老的国度。那里的生灵，不像虫族这样区分雄雌，他们生而平等，依靠智慧和劳作建立家园。”
雷克斯摩挲树枝的指尖，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生而平等？这在虫族社会，尤其是军雌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们那里，有一种很特别的树。”林绪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的刺棘上，仿佛透过它们看到了别的景象，“叫做银杏。它的叶子很漂亮，像一把把小扇子，秋天的时候，会变成灿烂的金黄色，落满一地，像是铺了一层阳光。”
金色的叶子？像阳光？雷克斯的脑海中，下意识地勾勒出一幅画面，那与他所知的任何星球景象都不同，温暖，明亮，甚至有些……不真实的美好。
“那种树的生命力很顽强，能活很久很久，见证无数个春秋。”林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在他们古老的语言里，银杏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公孙树’，意思是祖父种下的树，要等到孙子那一代才能看到它结果。那是一种……非常缓慢，但却充满希望的等待。”
他顿了顿，终于将目光转向雷克斯，落在对方低垂的、被银灰色发丝遮掩的侧脸上。
“等待，有时候并不是软弱。积蓄力量，为了在合适的时机，绽放出谁也无法忽视的光芒，这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耐心。”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金属支架发出的细微呜咽声。
雷克斯依旧沉默着，但林绪看到，他握着树枝的那只手，指节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而是微微放松，自然地贴合着木质的纹理。
他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蝴蝶试探着振翅。
他没有回应，但他在听。
林绪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懂得适可而止。有些种子，只需要轻轻埋下，给予合适的环境，它自己会慢慢发芽。
他站起身，动作轻柔，没有惊扰这片难得的、近乎安宁的氛围。
“今天的复健，可以尝试一下脚踝。”他转换了话题，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幅度不用大，感觉一下是否存在阻力。”
他蹲下身，如同往常一样，伸出手，准备握住雷克斯的脚踝。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皮肤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新旧伤痕的手，却先一步，轻轻地、带着些许迟疑地，覆盖在了他意图动作的手背上。
林绪的动作顿住了。
那只手的温度依旧偏低，却不再是最初那种冻入骨髓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活物的暖意。
它只是轻轻地搭在那里，没有用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是一道无声的桥梁，骤然连接了两个原本隔着无形距离的世界。
这是雷克斯第一次，在非痛苦失控的状态下，主动碰触他。
林绪没有动，任由那只手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他能感觉到对方掌心粗糙的茧子，以及那之下，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
几秒钟后，那只手如同受惊般，迅速地缩了回去，重新藏匿在宽大的袖口之下，只留下手背上那一闪而逝的、微凉的触感。
雷克斯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膛，耳根处，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绯色。
林绪的眼底，掠过一抹极浅的笑意，如同春风拂过冰湖，未起涟漪，却已暖了湖心。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如常地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雷克斯纤细的脚踝，开始引导他进行极其缓慢的、小幅度的脚踝转动练习。
这一次，他指尖那缕微暖的、带着生机的气息，输送得比以往更加顺畅，更加毫无阻滞。
而雷克斯，在整个过程中，虽然依旧紧抿着唇，身体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放松。他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在那微暖气息的引导下，脚踝处那仿佛锈死般的关节，似乎真的……松动了一点点。
当林绪结束复健，准备离开时，他走到门口，脚步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
“那种金色的树叶，以后有机会，我做给你看。”
说完，他便推门离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
轮椅上的雷克斯，缓缓地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许久，他抬起那只刚刚主动碰触了林绪的手，放在眼前，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被林绪按摩过的脚，尝试着，再次动了动脚踝。
幅度依旧微小，但似乎……比刚才又顺畅了那么一丝。
他重新握紧了那截光滑的树枝，银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片死寂的荒原上，仿佛真的被投下了一颗关于“金色树叶”的、微小而温暖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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