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尽在梦远书城!手机版

您的位置 : 梦远书城 > 宫斗宅斗 > 问道 > 第4章 青国雪·三

第4章 青国雪·三

我向来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只是比起来,我更愿意相信伸手便会抓到、努力就能成功的说法。

——谷风

六月初三,天罡城,干支堂。

深郁的桐荫遮住了这条通往干支堂的小道,像是一块陈年经久的翡翠化开在大地之上。这里的梧桐大多都有参天的体格,树龄都往百年以上。

石板缝隙中爬出青苔,随处可见有飘落已久的青黄梧桐落叶。风从叶间窜来,又新添一层冷意。延展且茂密的桐枝在其上拼接出浑然的拱顶,只稀疏地渗进三两线微弱的阳光,只有远处梧桐渐少处,才能看见一片铁青色的天空,和一座极具平和美感的建筑——那就是干支堂。

青国十二领主分别以困顿、赤奋若、摄提格等地支为名,又以阏逢、旃蒙、柔兆等天干为地势方位,是这处殿堂得名的原因。此地在青烈王时被设为供王室乘凉避暑的胜地,直到天罡年间,君主制度被推翻,为了让制度的更迭更加深入人心,执掌政事的军神大人下令将原王宫设为了供人游览的胜地,而将此处建成了讨论国家大事的干支堂。

儒士名将秦师曾言称:“当时梧桐寻常树,开在天罡洛水堂。”这句话的意思是当年梧桐还是寻常百姓都能轻易看到的树,而今却开在了青国最重要的殿堂里。不免让人唏嘘嗟叹。

坐在殿中「作噩」位的军神紧袍深衣,正批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公文。他面上时不时流露出难色,却少有皱眉,因而显得怨而不伤。

脚步声疾快从堂外廊上传来,银甲的将军提着一沓竹简进来:“怎么就你一人?不是说圭右紫也在你这吗?”

“昨天我已经将他派去天孤城了,”军神接过竹简,“你若脚程再快些,昨日还能一见。”

“算了吧,”路辰抖了抖身子,漫不经心坐在属于他的「协洽」位上,“不过你倒传信的及时。我前脚刚回天富城,后脚就接到你送来的信件了。”

“可按我的估算,那封信会比你早到天富城七日以上半月以下。”军神抬起头,目光如炬,瞳子色如深褐,亮如炭烧,“听说有个年轻人立了大功?”

“是啊,他……”路辰欲言又止,“总之,是个挺出色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谷风是谷龙的孩子一事说出去。谷龙和这位军神大人素来有嫌隙,这在他们这一辈人之中,可不是秘辛。

军神盯着他看,却不深究。

“你刚说圭右紫去天孤城了?”路辰问,“真有那么急?现在可还没有一丁点元军的消息。”

发梢尽白的青国掌权人放下笔,他盯着路辰,低低叹息一声,有些责备的意思:“真要等到有了消息再行动,很多事,未必来得及。此次天孤,他们势在必得,一次不成,必有二次。在他们撤军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想好第二次的作战准备了。身处我这个位置,有些你考虑不到的事,我都得考虑。”

“总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路辰将卸下的银甲放在桌上,有些不服气道:“我也知道他们还会再进攻,我只是觉得太急了。这次作战圭右紫带了多少人?”

军神云淡风轻道:“一万。”

“这么多!”路辰惊讶,“你真觉得现在的天孤城能守住?”

“你觉得守不住吗?”军神突然反问。

“你这不是废话?现在的天孤城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仅凭那些老兵伤兵,已经是一座必失之城了!你派几千人马撑住几日,护送城内百姓离开,或者再派更多兵马,死磕这场硬仗。要不然只派一万兵马,岂不是白白送死?实在不行,我现在再调动天贵、天富和天满三城的兵力过去支援,应该还赶得上!”

“一万是极限,”军神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的三城兵马如果调动离开,那么你所负责的边防出了问题该如何?谁也不敢保证这是不是元国调虎离山之计。现在唯一还能调动的只有秦师的军队,可我并没有征召他,你明白是为什么吗?”

“你倒是说啊?”

这一瞬间,军神像是快速地苍老了,原本紧绷着而仍显活力的肌肤突然多了几道皱痕。他说:“天孤城如若丢失,便是打开了寒远关到青国行军最便捷的通道……我不能丢失。可元国第二次的征伐,必然带着必取之志,我也不能让青国为数不多的兵力损失更多。一万的兵力,已是弦满之极。”

“你有把握吗?”

“一成。”

“当真有一成?”

军神沉默地望向窗外梧桐,伸出五指。

一成之半。与其苍白地说这个可能性形同无有,倒不如乐观地说,这是只有象征着战争的八重黎神明亲临才能赢下的战争。

一贯乐观豁达的路辰此时也开不出这样的玩笑,只是哑然沉默。

“我承认青国而今走到现在,脱不开你那么多次的棋行险招。但这一次,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能够胜利的战役……何必要葬送这么多人的性命?给青国再留些余地吧,我们身后还有正在成长的年轻人们……我们这一辈的人接过来的本就是一个烂摊子了,可你甚至不打算留给他们一个还有模样的摊子吗?”他近乎哀求地,“你不是也培养了一个接班人吗?那个叫林白的孩子。”

军神不语,仍然望着窗外。

“林术生,你当真确定要赌?”路辰再一次问道。

好久不曾被人呼唤过姓名,军神回过头来,看着已隐隐有着怒气的路辰。那一刻,军神甚至恍惚回到了年轻意气风发时……那一年,他放话要让青国无君主,路辰、风千秋这些人,甚至整个青国的人都阻止他,认为他林术生疯了。可那时的他,可并不像而今这般犹豫踌躇,大手一挥,便全盘布局展开……他当真做到了让青国再无君主!

而今再被人问起是否还敢豪赌一番时,他却久久不敢横眉冷对。

少见的,军神淡然流露出笑意:“路辰,你觉得那个人还在的话,是不是会赞同我这场赌局?哪怕我和他是人尽皆知的不对付。其实连我自己也很多次想过,为什么我们这们厌恶彼此,偏偏却是在青国大事上最契合的。谷龙已死,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我来给出,或许当真如秦师所言,其实我和谷龙都是一路人,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的人。”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望着那已经空了很多年的「执徐」位,开始回忆那白衣冷眼的模样。

「作噩」与「执徐」,地支中命定的相克之位。作为天下首屈一指的谶纬之才,当年军神执龟甲而卜算出他与谷龙的地支命时,曾幽幽叹息:“命该如此。”

细想来他与谷风相识三十三年,却终究未曾把酒言欢过。相识之人,本就只该相识而已。他现在还记得当年天罡白衣案,谷龙因他而身受重伤,无时日好活,不得不退隐深山。他与谷龙最后一面,那个白衣人浑身是血,只留给他一句话:

“若非乱世,永不相见。”

“路辰将军,不管是当年白衣案,还是而今赌天孤,我意已决,再不更改。”这衣着青黛不怒而威的领导者继续批阅起公文,再不作声。

路辰其实早知道这个结局,心中也确实无奈。

他突然想起那个名叫谷风的孩子,如果是那个孩子的话……他流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连他们这些长辈都完成不了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孩子呢?如果一个国家的未来,真的寄托于一个孩子身上……

他不敢作此想。

穆王历二五八年,六月七日。

王前羽突然喊停了行军,驻马立在大军右侧面的一处山头。遥遥望去,只有铅灰色的云雾笼罩着蒙蒙见亮的太阳下愈加稀疏的山群。往后已看不见元国的城市,往前却也还看不见青国。距离西边越近,气流越发寒冷,可这身披黑色甲胄的将军却幅度极大地呼吸着,任由那凛冽的风刺激他的鼻膜。

苍茫的天空之下,玄色的旗帜随着风在军阵中舒卷翻飞,那织锦绣作的黑龙睁着鎏金赤目,尽显威严。元国两万大军分成了二十个千人方阵,在方阵的最后方,也即是王前羽所在的方位,便是精锐中的精锐——五千龙牙军。

此时,位于军阵前方的毕德卿驾马来到了军阵后方。见王前羽立于山丘之上,便也驱马走近。

“王将军何故驻足?”他翻身下马后,对着主将王前羽行礼。

王前羽瞥向他,回了一礼,往那宽广天地一指,豪气说:“毕将军难道不觉得这样的天地,难得一见吗?”

毕德卿微微眯眼,随着他所指那方望去。可所见只有苍然几雁横飞于空,群山逐渐稀疏,若真有动人心神处,也只是那天地之辽阔无垠罢了。

“此番天地之辽阔,未及王将军心胸之广。我这等粗人只能看这山是山,只王将军雅将风范,才能从中看取风雅。”

“哪里说得上风雅,久在阳京宫里的人,都该感慨一下这自由的天地。”王前羽摇摇头,“还有几日能到天孤城?”

“快则一日。”

“一日?”王前羽有些吃惊地看着毕德卿。他们自六月初二出发,行至寒远关已是初四,而寒远关距离青国足有一百六十公里,按照每日二十到三十公里的行军速度,抵达天孤城再快也要六天时间。

毕德卿颇为得意地指着这条群山之中的道路,款款说道:“上次前往天孤时,一随军士兵告诉我在寒远到天孤有一条更近的道路,只是很多年前被泥石流破坏了地势才逐渐荒废,直到长久以来风雨改化,近年来才又能通行,很少有人知道。”

“当真如此,事前为何不说?”

“若说出去,便是在下的功劳了。而此番战后,这就是将军您调查详细,远略有谋,布局有方,也算承了王将军堂上之恩!”毕德卿讪讪道。

王前羽哈哈大笑,说道:“你这鼠将倒也名不虚传!”

鼠将之由来,同样也是因为天下那些好事者根据元国五大名将的特点来定取的外号。例如王前羽因用军极迅而灵敏,被称为兔将,而毕德卿不仅用军谨慎,而且其处事总显以弱势,故被称为鼠将。而那白武安,因军下之骁勇,得名龙将,也常因麒麟袍而被称为麒麟将。

不过兔将鼠将的名号,无论起名者原先意思是褒是贬,之后总多被他人用来嘲笑自己,所以除了白武安的龙将是公认的称誉,其他人都很少以此自居。

毕德卿倒也不恼,打拱道:“王将军,要压过白武安,就先得过了天孤城这一关。”

“怎么?”王前羽有些讶异,“都是老弱病残的天孤城,还算得上是需要跨过的关了吗?”

毕德卿眯起眼,圆肿红润的面容有些阴沉,他望向有着天孤城的远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野兽感觉到了丛林中的危险,他低低地说道:“盈满则亏,过犹不及。或许是上次的失败,这次在下闻到了些熟悉的滋味。”

王前羽冷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道:“断脚的狮子尚能吞下年老的骡子!何况是强盛的雄狮?毕将军传我令,前军放弃多余辎重,全速行军!后军收拾辎重,缓慢跟随!骑军今夜喂马,明日傍晚务必逼近天孤城扎营!落队者,军法处置!”

“是!”毕德卿领命,调转马头就要走,但他还是顿了顿,颇显语重心长地,“王将军,务必要小心啊……”

毕德卿愤怒地瞪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森冷有如出鞘的宝剑。

“谷少侠,已按您所吩咐的,城墙上已储备了上千块五公斤以上重量的石头,并且备好了十大桶掺了食油的水。”

说完这句话,右领城狐枲便低下头去,紧紧地抱着拳,还想说什么,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狐领城,但说无妨。城中百姓疏散的如何了?”

“原先的城西北处那些不肯走的钉子户也离了去了,好说歹说,才知道战争的祸害……总之,明天以前,天孤城就空了。”

谷风站起来,桌面上堆叠着演算军阵的纸,还有各式各样的古书,例如记载了天孤城各项设施详细的《天孤城备录》,记载了天孤城地势的《天孤图注》。从与吴知辛那夜一同吃完卤煮以后,他基本都在政事堂准备军事上的要务。

狐枲一干权重都觉得这个孩子过于努力了。事实上,对于一场必输之战,他们这些久经世事的老油条都觉得,理应把侧重点放在最大限度的止损上。而谷风在接手这次战争的准备时,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将城中百姓迁移到邻近的天剑、天立城中。但问题是,在做好迁移百姓打算以后,这孩子却并不打算离开。

“真的要打吗?”狐枲深吸气,走近谷风,“赢不了的。其余无主城的领城了解我们的情况,都明白现在出兵就是白白送命。事实上,我们的将士们,大多都以为疏散百姓后,我们就要弃城走了。”

白衣的年轻人正对着狐枲欠身,叹息道:“这是大家的想法吗?”

“路辰将军的天富城天贵城天满城,我也已派人去问过了,但消息是路辰将军刚到天富城便又去了天罡城,没有将领的同意,他们不能擅自出兵。所以,很大可能,我们只有现在天孤城中的这些兵力了!”

谁知,这白衣年轻人摇摇头,道:“狐领城,我们还会有兵力来增援的。”

狐枲皱起眉头,显然不解。

“如果要撤离弃城,文书早就下来了。事到如今,远在天罡城的那位,却还没有一点动静。现在没有文书,更没有消息,只能说明军神大人也还在纠结疑虑,抑或是已有后手。总而言之,在文书未曾下达以前,我们不能弃城。”

狐枲这时才反应过来。虽说他们隶属于无主之城,没有被直接管辖,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们这些当官的,还是要听命于天罡城那位大人的命令的。而现在,没有收到命令便决定弃城撤退,是绝不合理的。

“谷少侠的意思是,军神大人已有后手?”狐枲这一辈的人,绝不会觉得军神也有疑虑。毕竟那可是在乱世中挥动千军万马拯救青国于水火的人啊。

谷风翻开《天孤图注》,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在桌上展开,指点其中所标红的几个圈,说道:“狐领城,比之易守难攻的天英城,天孤城的缺点和优点都在于它只有这一个城门处这一个突破口。也正是如此,在兵力能得以集中的情况下,却没有其他能够分散敌军兵力的容错点。若是城中兵力不足,天孤城就会成为坐以待毙的死城。所以,在没有足够兵力的情况下,守城战断不可行。”

“你的意思是到底是什么?”狐枲有些迷惑。他原以为,这孩子不打算撤离,又吩咐他们准备石头、水油,就是要做守城战的准备,但现在他又说守城战断不可行,这不是儿戏吗!

而后这个白衣年轻人给出的答案让狐枲觉得他疯了,疯的无可救药。

谷风手指从城门标红处直划向城外平原,以至于更远。他极为认真地说:“反攻战,杀得他们的兵力不足以攻破城池!”

“不可能!”狐枲斩钉截铁,“根本不可能!只凭我们的兵力,守城尚且不足,更何况是反攻?”

谷风极其诚恳地握住狐枲的手,说:“狐领城,我们的兵力绝不止天孤城的这些。邻近城池不能求来援兵的时候,天罡城的消息也迟迟未来,这其实就是告诉我们一件事情啊!”

“上头会从中城派兵?”狐枲平静下来,犹疑问道。

青国习惯把东西北边境的十八座城池称为外城,把直属于军神管辖的天罡城、天魁城和天机城称为内城,而把剩下的位于中部的十五座城池称为中城。

“不出意外,今晚就有消息,甚至今晚,援军就会赶到。”

“可即便如此,反攻战也无疑是送死啊!”

谷风却背身望向窗外,看着那依稀还有几个流离在街头不愿离去的百姓,低声道:“比起死,已经什么都快不剩了的青国人民更害怕白白的失去。看看这些百姓吧,狐领城,哪一个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故乡?去问问我们的将士们,又有几个愿意怀着屈辱离开?又有几个害怕死在战场?狐枲右领城,您是我的前辈,也是这座城池而今的掌权人,你才是最该体会他们痛苦的人。”

狐枲心中一颤,沉默低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怕死贪生。或许是那两位将军的死去,或许是他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右领城,又或许是他老了。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年轻人,听他说出这番话语,狐枲的老脸已经涨的通红。

“流吾颅血,死战天明!”他将国歌中的这一句轻轻喝出,像是在宣誓。

谷风同样重复喊道:“对,流吾颅血,死战天明!”

而于今夜灯熄时,有快报传来:十二领主之一,手指剑圭右紫携一万天杀军前来增援,明日入城。

狐枲得到消息时,隔着政事堂会议厅的门窗,对着仍在烛灯下办公的谷风以上贤礼深深鞠拜。

六月八日,下午。

吴知辛背手站在天孤城墙之上远望,平原已经渐地化冻,铺天盖地的银色冰晶慢慢化作雪水。几十里外的山丘上密密麻麻的黑了一片。肃冷的风里带着铁马啸声,隐隐约天地都在震颤。气温低的惊人,他却觉得血热得发烫,像是烧红的煤灰装满了胸腔。他摩挲着右手拇指的玉扳指,心里多了些安稳。

“那就是真龙军?”他扭头看着谷风,“倒也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气势!”

“天下强军,莫出真龙。吴兄,莫说是你我,连城中老将一辈子都不见得能见几次这样强悍的军队!”谷风神色严肃,“现在你还愿意赌我赢吗?”

“高超的赌客,永远不会在最后一刻改换筹码。”吴知辛淡淡而笑,“事到如今,谷兄仍有战意,反倒让我对这场赌局又添了几分信心。天地间,不止这方有蹄声,西方也有微微震动,不出意外,你们的援军也来了。”

谷风惊喜地回过头去,看向西方,那边有着连通中城的大门。

终于来了!

十二领主之一,以杀伐狠厉著称的名将,手指剑圭右紫。在决战即将开始的前一天,终于如期而至!

“谷兄,鄙人现今一介草士,尚无高明手段可以相助,还请别见怪。为表心意,吴某已为此次战役卜上一卦,先验吉凶,可要听听?”吴知辛袖手而问。

谷风看着那方真龙军,摇摇头,喟然道:“何须吉凶占卜?未必结果好坏就能影响在下此时的决心吗?吴兄,只等此次胜利,你我再把酒言壮志。”

“当如此。”吴知辛点头。

“在下先行离去,吴兄保重身体。”谷风抱拳,“感谢吴兄近日以来替在下问候卤爹。”

吴知辛摆摆手。谷风离去。

这个黑衣的士子负手而立,看着此方天地,呢喃道:“此番一算,青国中吉,唯你大凶。真若如此,我吴知辛可是会遗憾啊!”

天孤西门处。黑衣黑甲参半的军队已轻巧入城,直往东门驻兵处去。狐枲站在门侧,身后站着谷风以及十余名参政者。站在西门处站着两个身着黑色束腰服的男人。

狐枲面色精神,上前行礼,铿锵有力道:“天孤城右领城狐枲,携众部属参见圭将军!”

圭右紫没有回应,目光落在谷风腰际露出的剑柄,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谷风。哑然沉顿的声音自他喉中传出:“你就是传闻里的那个年轻人?”

“见过圭将军。”谷风上前抱拳道。他没有正式入编制,不像狐枲他们需要行军中礼。

他抬起头,对上这个男人的目光,像是紧盯着锋利的刀锋般刺眼。这样的威压,不同于路辰将军那种随性与安然的气质。比之父亲与义父,又稍有不及其刚强。义父曾告诉他有十二领主中有三不理,一不理军神,二不理清钟,三不理圭右紫。这是根据天罡年间发生事例得出的总结,军神行事不近人情,清钟行事过于疯癫,至于圭右紫,则是因为他在成为领主以前,曾是青国著名的杀人徒,成为领主以后,又嗜好杀人戮尸,一度引起民愤,最后还是谷剑尊出手,圭右紫才收敛了许多,民愤也随即消失。

“现在天孤城里,你是管事?”圭右紫瞥向狐枲。

“属下自知才疏学浅,遂已交舵给谷风少侠!”

圭右紫饶有兴致地看着谷风,又闭上眼,似乎在听取什么动静。一会儿,他极为满意地点点头,“城中已没有百姓的声音了,这点倒干得不错。”

“诸君齐力,百姓同心,仅此而已!”谷风答道。

“还站着干什么?你们议事都站在街上?”

狐枲赶忙躬身致歉,“是是,圭将军这边请。”

随即,一众人往政事堂方向走,圭将军刻意走在谷风一旁,问道:“敌军目前状况如何?”

“此时应该已在东门外四十里左右驻军,预计今晚会来踩点,明日就将宣战。”

“他们行军竟如此迅速?莫非五千龙□□是虚报,其实是一万龙□□?”圭右紫的副将齐白言惊讶问。

“并非如此,五千龙□□情况应该属实。至于他们之所以行军如此之快,晚辈在翻阅《寒远图志》时发现,在多年前有一条能从寒远关直通天孤城的道路,后来遇泥石流而堵塞荒废,可能近年风雨侵化,那条路又能通行了吧!”

“而今我们赶上也是好事。”圭右紫淡淡道,“小家伙,你可有什么计划?”

“城中兵马可战者千余,算上前辈这一万军队,已堪堪足矣施展反攻之计!”

“反攻?打仗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的事情!”圭右紫冷笑,却并没有不屑的意味,他反而再度问,“看你这样子,是颇有把握?”

“是……”谷风正欲下文,却被圭右紫一把打断。

“等到了政事堂再细说。我倒也想看看,除了这个,你还能给我什么惊喜!”圭右紫拍了拍谷风腰际已被他用衣袍遮住的古剑。

政事堂中。

圭右紫站在曾经属于谷剑尊的主位旁边停留了一阵,微微叹息一声,最终还是坐在了主位的右侧。其副将齐白言在左侧坐下,而后谷风等人依次入座。

“按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正面战场从真龙军上取得优势?然后让他们没有足够的兵力用来攻城?”齐白言问,而后哈哈大笑,“孩子,那可是真龙军!以一敌十、兵强马壮的真龙军,即便我们天杀军也训练有素,但你明白天杀军侧重于什么吗?”

“天杀军以轻甲出名,甲兵机动灵活,而其中轻衣兵更是由圭将军亲自教导出的杀人好手,擅长一击毙命。天杀军侧重于突袭短战,在下明白。”

“而你却要让这样的军队,去和擅长持久战的真龙军去以命耗命?还是在兵力少于对面的情况下。更何况,对方还有着龙□□!你明白你的话有多么异想天开吗?”齐白言重重地拍桌,盯着谷风,试图逼吓他。

谷风凛然不惧,起身道:“真龙军固然强盛,然兵家之事,未尝没有奇迹,昔年曾有铁皇四千骑力破十万军,亦有青烈王两万兵横推天下,未尝不能以少胜多以弱击强者!此番敌方主将王前羽,用军极迅而灵敏,然真龙军刚强如山,难于变动,王前羽所能用阵变化的只有龙□□兵!在突袭短战层面,天杀军未必不敌真龙军!而城中所有天孤军,马上迎敌,倘若用阵得当,未尝不能敌对龙□□兵!”

齐白言气笑道:“打仗不是动嘴,会说就能赢!你怎知真龙军就一定难于变动?连将军都不敢轻言在用阵方面稳胜那兔将王前羽!”

“军之素养,一如人之素养,积年累月而有的习性怎能在一朝一夕间改变?善以勇力取胜的军队,又怎会轻易习惯以敏捷变化取胜?”谷风对答如流,随即他面向圭右紫,“圭将军请恕在下冒犯,此番为战,对敌王前羽者,并非圭将军!”

一直没有发话的圭右紫挑起眉头,看着谷风,似有微微笑意:“是你?”

“正是在下!”谷风低喝。

“荒唐!”齐白言怒拍桌。

狐枲等人齐齐震惊地望向谷风,连他们都觉得有些冒犯。让十二领主之一的圭右紫,做一个无名小辈的副将?

只见谷风抱拳,坚定道:“非为狂妄之言!圭将军行军战阵之本领,未及领兵突围之奇技,若以短攻长,不能取胜!在下虽年少,却习得……”

“就这样吧。”

“什么?”谷风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还要再说些什么来证明的。

“就这样,按你说的这样。我圭右紫给你做副将。”圭右紫重复道。

“不可啊!”齐白言猛然道,“还请将军三思!”

圭右紫瞥了一眼齐白言,像是射出一把冷刀。齐白言登时吓住,却又站起身来,行军礼,道:“万请将军三思!”

“齐白言!”圭右紫低声呼喝,“莫非你觉得比起我来,你更懂王前羽吗?”

“那也断不能让一个孩子……”齐白言说,“这不是他能承受的!”

“还请齐前辈相信在下。可就于此地,来一场战阵模拟!”谷风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铺开放在桌面,又递给齐白言一支墨笔,自己手持红色毫毛笔,“红为我方军阵,墨为元军!”

齐白言接过墨笔,率先画出真龙军常用的锥形战阵,以五千龙□□打头,一万真龙军各分五千为锥形阵中左右翼,而余下一万又分别于末尾左右做待变方阵。

谷风则以红笔,出五百天孤骑精壮打头阵,左右翼各设两千五天杀甲军作锥形阵。而后又从城门处往边缘左右各派遣两千天杀轻衣军作玄襄阵保护两翼。

“我若直冲,你必从中段截取突围,冲破阵型,迂回拉扯。此时我若变幻两翼为数阵,你的轻衣军便不可有用!”齐白言自信地说。

“那在下便以天杀甲军作钩形阵,包围你打头阵的龙□□!你数阵必来不及变化而损失中部战力,导致龙□□败亡!”

“龙□□再变雁形阵何如?”

“轻衣军凭借速度直冲而攻雁阵两翼!”

“我后方方阵变钩形阵再包夹……”齐白言突然沉默。那时会因为变化之不及,而导致龙□□损失惨重后,天杀军会凭借极强的机动性逃离包围圈。

“我若是你,在一开始布阵之时,就会让后方方阵作钩形阵保护包围。但这样的情况下,我军又能调转攻击任意左右翼,环绕而攻,只凭龙□□兵是断然追不上我军之变化的!”谷风重重一点,落下鲜红的笔墨。

“王前羽身为名将,自有胜我等之法……”

“我军死战,亦必有不亡之命!”谷风坚定地望着齐白言。

此时对阵,齐白言认输。圭右紫遂为谷风副将,开始探讨明日布局。只是在很多年后,齐白言每每回想起今日,总会喟然道:“那时和元帅争锋相对,总觉得让个孩子承受这些实在可悲。直到对弈而败,只觉其必为未来名将,而其今日贵为元帅,实在是应了当年他说的这句话,死战必有不亡之命,青国这么多年的死战,换回来元帅这个不亡之命啊!”

六月九日。

太阳初升,秋霜晶莹。或许是自恃所谓名将风范,昨夜元军驻营以后,便再没动作,天孤城一夜平静。只是在今日清晨,元军特有的急促鼓角声唤醒了每一个士兵。

真龙军成方阵林立于平原之上,杀气森森,战旗猎猎。在真龙军最前方有两骑,一匹毛皮如花青玉石的马上,精瘦黑甲的将军,是此次征战之主将,迅疾之兔将,王前羽。而另一骑赤色如血的马上,体态如山的将军,是此次征战之副将,毕德卿。

王前羽遥望青国天孤城,冷冷笑道:“等日升到明亮,便让这些青国的残兵老将尽数死在我元国刀斧之下!”

可没过多久,青国的城门突然敞开。以一白衣小将为首,驾马出城,身后是分不清楚兵力密集的疏阵,有骑兵也有步兵,无一不是气势汹汹。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无疑让两位举世闻名的大将都瞪大了眼睛。依他们之见,圭右紫在带兵打仗的造诣上是远不如他们二人中任意一位的,而其必将缩于城墙之上以候青国仍有余力的军队前来援助。而他们此番要做的,就是用最快的时间攻打下这座城池。可而今这个情况……

王前羽恨恨地看向那白衣小将,道:“好一个天下风云出少年,好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可名将到底是名将。尽管事情出乎意料,王前羽仍然在第一时间得出了应对方法。

王前羽将腰间剑器高高举过头顶大喝:“变阵!龙□□五千做方阵打头,其余兵力作锥形阵!”

牛角号声凄厉长鸣,大旗摇摆,原先还是方阵的军队迅速变换,只一会儿就又成了井然有序的阵型。

两骑掉转马头,向后方指挥台去。

“前冲,尽歼敌军!”王前羽一声令下,黑色的军团如同漆黑的雁群横冲这片黄绿色的平原,带着冲天的杀势。面对着近乎送死的青**队,他们战意高涨,斗志空前昂扬。

这场注定要有一方败亡的战争就如此草率地展开。野心与仇恨,没有那些过多的礼仪来粉饰,向来都是一触即发的刀剑之争!

“他们好像并不怕死,甚至……对这一切似乎早有准备?”在后方观阵的毕德卿有些讶异。

事实上,以那白衣小将为首的青**队越奔越快,真像是群狼过岗,凶狠绝厉。如若不是事前有知,毕德卿甚至以为要仗着兵强马壮要打快攻战的是青国而非元国。

王前羽微眯眼,淡淡地说:“事出怪异必有妖,然勇力足以荡妖邪!”

“传我号令,后方军阵作钩形阵!将敌军赶至圈内包围!”他再度下令。

于是鼓声响起,阵旗再次舞动,后半截的真龙军呈钩状向两翼外散开。只等青军进入战阵范围,两钩就会相连,此时真龙军就会以圆形缩减范围,直到把圆中的青军尽数歼灭。

可让王前羽惊讶的是,在真龙军再变阵的开端,青军便像早有预料般尽数左迁,以全力冲向己军右翼。而任由敌军如此进攻的后果,则是他们的战阵就会以一翼的失守而崩溃,然后元军就会成为一盘散沙!

可青军的速度尤其之快,最多再有十息时间,就要攻破他们的右翼,右翼的失守已经来不及避免了!

“传我号令!左翼向右后方迁移,再成右翼!”几乎是瞬间,凭借多年的经验,王前羽给出了局面的最优解。

既然攻破我的右翼已在所难免,那就在阵势崩溃以前再成一道右翼队列!

“竖子!”王前羽怒喝,随后便转头向毕德卿,“带千人队,将此子斩于阵中!”

毕德卿提起一柄大斧,回道一声是,便拍马而去。

昨夜政事堂。

自谷风与齐白言对弈结束以后,堂中开始了对明日作战计划的讨论。长达两个时辰的时间里,谷风一个人给出了多达十几种的作战概略,其中囊括了对王前羽及毕德卿明日采取战略的各种猜想以及应对方法。

如若不是实在时间紧迫,圭右紫和齐白言都相信,这个年纪轻轻却万事皆通的孩子还能给出更多的作战规划。也是这几个时辰里,狐枲等天孤遗老才终于确信,谷风待在政事堂里的十几天,是实实在在的能称之为争分夺秒的十几天。

“谷少侠,在你看来,王前羽若亲自指挥,一定会明日快攻?”齐白言已更改了对谷风的称呼,对弈的失败以及其制定战略的精良繁多,都让他不能再把其视为黄毛小儿。

“王前羽与毕德卿所差即在此。先前路辰将军对阵毕德卿,后者能久耗而让路辰将军束手无策的原因就在于毕德卿用兵布阵都过于谨慎,以至于后来路辰将军心燥,中了他疑阵之计,险些丧命。而王前羽,用兵果敢而迅疾,临场判断如得神启。然而其人易怒而气小,恃才而狂傲,此番以强兵攻弱青,心中一定有轻视之意,想着用其最擅长的快攻战攻下天孤城。”谷风娓娓道来。

齐白言留意到其似乎对王前羽颇为了解,突然发问:“这都是你从哪知道的?你又未曾对阵过王前羽!”

圭右紫深深地看了谷风一眼,似乎拿准了什么点点头,故意打断齐白言的问话:“所以,对王前羽能力的最大估计,就是按你和白言说的那番对吧?他会把龙□□打头,而后跟锥形阵和钩形阵。”

“很大可能,”谷风又点着满桌图纸中的一张,“如若真如此,便像这样,届时由我打头阵冲锋攻击其右翼,因为我们军队速度极快,他们若要强追,只能溃散阵型,等他们阵型散乱,以圭将军和齐副将军带领的轻衣军就可以进场将他们杀退。”

“倘若他们不强追呢?”

“在下设想过多次,王前羽不强追这是必然的,而明面上的最优解是其以左翼军右后调成再成右翼军,保持阵型稳当。但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第一时间肯定失去战力,我们也是能从其手中讨到好的。只是……”

“只是什么?”

“在下还未来得及推算出这之后王前羽所能使出的决策。”

齐白言点点头:“你已经尽力了。”

谷风听到这句话,猛地抬头,眼瞪得很大,却暗淡了神采,像燃尽的炭灰逐渐失却温度。齐白言见过太多怖人的眼神和画面了,却也在此时被怔住。这个已被他认可的年轻人眼里突然有着浓烈的恨意,像在谴责他。

只是一瞬间,齐白言再看时,谷风眼里的恨意顿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失落。

“怎么了?”他下意识地问。

他听见谷风呢喃回应:“我应该再努力一些的。”

“白言,狐领城,按照谷风的计划去部署吧,时间不早了。”圭右紫说,“古往今来,战前准备来来回回就是这些。判断是否有成为名将的潜力,更多靠的是打仗期间的变化……至少从我的经验看来,谷小友有这个天赋。”

二人接过命令后,便带众人离去。堂中只剩下圭右紫和仍在失神的谷风。圭右紫看着谷风,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口。

“早些休息,明日还有大战。”

说完,圭右紫走到门外,说完这句话后,轻轻合上了门。

而在阵中,毕德卿奔马而来,像是移动的山岳般势不可挡。

“小子,纳命来!”

毕德卿几乎是怒吼,带着身后的千人队突然杀入阵中,横穿过元军与青军之间,在人群之中发疯似地追寻着谷风。

他毋庸置疑是最痛恨谷风的人。倘若不是这小子突然出现烧毁连营又多次阻挠,天孤城的沦陷已是注定,而斩下路辰头颅也会是他辉煌战绩中的又一道笔墨,比白武安仍旧比不上,但跟王前羽相比已是未尝不可,何至于背着荆条像狗一样趴伏在元极宫中受人耻笑?

世人笑他如鼠,却又有几人不畏惧其为世间名将?

然而谷风正驾驭一匹乌青色的骏马,持剑冲杀。此际,元军的锥形阵已失其右翼,从左翼调来的军队还未能赶上,这一刻,带队冲杀在前的谷风,便是战阵中的人形战车,所过之处,胆敢抵挡在他身前之人,非死即伤!

他听见有人正在喊杀,看也不看地抽出负在背上用白布裹紧弓身的长弓,从马镫上的箭囊抽出一箭,反手射向后方。毕德卿追的极快,此时已在谷风身后不远,突如其来的一箭,寻常人避无可避,可出乎意料的,这个体态庞大的持斧将军却极为敏捷地用斧挡住,正当毕德卿大斧挡住箭矢的瞬间,他还未太在意,下一刻,他却从马背上横飞了出去。

飞驰的骏马本就前冲迅猛,而这箭矢威力又过于恐怖,竟让他毕德卿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毕德卿闪过一丝惊惧,却来不及多想,滚爬一阵,马上站起,一个猛子扎进青军堆里,也不管是敌是友,一柄大斧来回挥舞,杀得血肉横飞。他细嗅着血液的腥味、马的腥臊味,越杀越起劲。阵中坠马,想要活命,只有奋力拼杀!

然而大将阵中坠马,这对士气是无比沉痛的打击。

远在后方的王前羽自然明白这点,他怒而捶胸,举剑嘶吼:“全军听我号令,真龙军让道,龙□□先行,前方真龙军作数阵掩护!全军撤退!”

就在他指挥之时,又有军队从两侧杀出。王前羽定睛一看,认出其中有两骑气度不凡的领将,想来便是所谓圭右紫与其副将。他们各带几千的轻衣步军突然杀入,速度竟不比骑兵慢!

“两千龙□□对敌左右突入军!”他立刻大吼着发令。

事到如今,哪怕牺牲部分龙□□也不得不拦住这突如其来的两支兵马,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只见圭右紫已杀入阵中,形同鬼魅般穿梭于重甲兵士中。其所过之处,与其近身的重甲兵士皆脖颈喷血而倒地,像是线断般突然死去。王前羽远望,立刻得知。

“不愧是手指剑!”王前羽感慨道,即便是敌人,他也从来不吝惜赞美,即便是亲手射杀的风千秋,也被他冠以极高的评价,称其为:青国的铁脊骨。

圭右紫赖以成名的绝技,手指剑。据传闻,早在圭右紫还是青国街头浪人之时,便学得此技杀人无声。这类常被用做暗杀手段的暗器手法,被其于战场上运用的出神入化。天罡年间的十二领主,个个都是奇人异士出身,绝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其手下轻衣军虽不如其手法高明,却也称得上是熟捻,仅仅是几息之间,这支下手狠厉的杀人军队已经杀得元军外翼溃散。直到龙□□前去阻挡,两相对阵,轻衣军登时落了下风,便又往人群中去。他们像是风过叶隙,来去自如。

王前羽紧咬后槽牙,攥紧剑柄的手一直发抖。但很快,他平静下来,现在绝不能冲动,再起的军阵即将成型,万不可于此时逞武夫之勇。

右翼齐白言奔马挥刀,甩得元国步军望尘莫及,他快意怒喊:“元**队,不过尔尔!”

此话一出,更是军心大振。他们是什么军队?对面是什么军队?他们有多少人?对面有多少人?事实上,在这场战役开始以前,青国的战士们都不敢相信他们有一天能把元国的军队打得没有一点脾气。可他们做到了,把天下最精良的部队打得节节败退!

“杀!杀!杀!杀啊!”积郁已久的天孤士兵吼叫着。

青国这几十年来生离死别的痛苦,辱我同胞,侮我妻儿,血与骨,国仇与家恨,在这一刻全都迸发倾泻在军刀的挥砍之上。青国儿郎从不缺乏慷慨赴死的胆量,从他们踏在这片杀戮场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决定了要用生命夺回本属于青国的尊严与荣光!

男儿得勇力,死赴苍狼国!

当年谷龙将军的豪言壮语似乎仍在他们耳边。天孤士兵中,无论是四五十岁的老兵,还是二三十岁的青壮,都冲杀在最前面,并不是说他们就比天杀军更不畏死,只是此时战斗之狂热,令他们再度回忆起了当年谷龙将军还在之时。那年风雪中提刀和未提刀者,死者已埋骨,未死者,今日同提刀!

王前羽面露难色,哑然无语,按剑而久久失神。而后,他在瞬间抛却了元国将军的立场,仅从兵法大家的角度由衷赞叹道:

“哀兵可畏,青军可畏!”

此时战争仍未结束,大部分的元国兵马早已暂时撤退。仍在战场中心的谷风白甲浸血,气喘吁吁,他拔剑指向有序撤离的元军,大喝:“追啊!”

他收剑,拍马而追,身后是斗志昂扬的青军。他又一次摘下背上长弓,弯弓搭箭,箭无虚发,殿后的几骑龙□□兵从背后被射穿了胸膛,足见箭矢威力。可还未等他追上元军,他便被一只大手拉下马来。

“青国小子!纳命来!”毕德卿癫狂似地持斧劈来。

谷风抽剑抵挡,其斧力之深,竟让地面陷落。二人兵戈相交,极近距离对视,双方的眼中有着同样不可化解的怒意。这是谷风与毕德卿第二次阵中直接相对。

“滚开!”谷风咬牙,而后用力将毕德卿弹开。

两人迅速拉开距离。毕德卿终于清醒了些,望了望周围,元军已经近乎没有了,青军正在往他这边赶来的路上。他长啸一声,往旁奔去,擒住一马,拉绳跳上马背,扬长而去。

“迟早斩你!”他愤愤抛下这句话。

谷风同样回话:“鼠辈岂敢!”

此时,谷风站在千军万马之中,疲累感终于涌了上来,他环顾四周,又望了望早已远去的元军,眼里没有喜色。

天孤军营,伤患处。简单的帐篷搭起来,里面的空间草草就算作了伤患们休养的地方。伤势严重到没有知觉了的士兵们被安置在最里一层,时刻有人照看着。其他尚有知觉的伤患,横七竖八地或躺或坐,聚在一团。打了久违胜仗的缘故,士兵们出了一口郁结已久的恶气,他们也不管伤势重不重,只要能笑出来的,就绝对没一个板着脸。

“真他娘的痛快,痛快!”躺在地板上的一个年轻士兵高呼,而后又马上对着替他包扎的老兵哭诉,“疼疼疼,轻点儿!”

“新兵蛋子,你倒也够狠。半拉手都没了,还搁着喊痛快呢?”老兵喊着,其实更多是心疼这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兵蛋子,军刀的刀把都还没捂热,就遇到了如此激烈的战役。但其实老兵自己身上也尽是缠好的白布,他也好不到哪去。

“这不痛快?把元国当狗一样追着打,我爹都没我这福气,你说,他老头子搁天上是不是会羡慕老子?”

“你老子要是在天上知道你小子喊着他还自称老子,打得你这龟儿子扯卵蛋子!”老兵毫不客气地损道。

伤患处的百十个士兵们都哈哈大笑,年轻士兵面露尴尬,又说:“以前打仗,哪有像今天这样,打完了还能笑出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收起了笑容。

老兵仰起头,沉思了一会儿,往喉咙里灌了些分发的青武酒,嘶哑地说:“哪笑得出来。”

这时,谷风从帐外走了进来,他抱拳而躬身,“兄弟们,酒和干肉可都领着了?”

“领着了!领着了!”众兵士齐呼。

“劳您费心了,小将军。”老兵忍着痛走近,高高举起那羊皮袋装着的酒,“托您福气,喝了这好酒,脑袋瓜子热乎着!”

“对对,热乎着呢!”年轻士兵们应和。他们都想跟这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谷小将军搭搭话。

“皆因各位神勇,才有此战之胜,现在还请养伤,这次战役才正开始。如果军中有什么不足的地方,随时敲在下的房门,一定要告诉在下。”

而后谷风离去。起先那个年轻士兵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痴痴道:“你说这谷小将军是吃什么长大的?怎就生得这么俊呢?还他娘的那么伟大!”

“可不是?起先我还觉得他再牛气能牛到哪去?现在老子是……不,小的我是真佩服他!”又有一个士兵说,“打仗时我离他近看得清楚,他娘的,真是一剑一个啊!你说这么抵钱的命,冲的比我们这些草民还前面,图个什么?”

“你娘的,你就是贱,为咱青国好还不行了?”

伤患处的斗嘴声仍在嘈杂,可离此地半里,谷风和圭右紫并肩走在前往政事堂的路上。令人诧异的是,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过于凝重,全然不像刚打了胜仗的模样。

“战损统计出来了?看来,不合你的意啊。”圭右紫问。

“回禀将军。我军伤亡总计二百四十六人,元军龙□□伤亡超过四百,真龙军伤亡超过两千。”谷风沉下了脸,“远未达到预期!”

“我的预期是龙□□过五百,真龙军过三千。”

“在下的预期是龙□□一千,真龙军五千。”谷风说,“初次交手,元军轻视我军,敌将轻视我等,有此种种,方能以我军之全备攻敌军之不测。元军败而能撤退有序,王前羽失利而能坦然应对,毕德卿坠马而能战至勇境,此战虽胜,却也足见元军元将之强悍。好在这战,将士们比我想象的更加有自信了,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此次之后,王前羽毕德卿必不会再有如此失误,那时我们要应对的,将是真真正正,名震天下的元国大将。”

圭右紫叹口气,背着手继续走,没有说话。

“看到我斧上这凹槽了吗?我这斧头,名匠重金打造,劈石裂金而无损,却被那谷风一箭射出这般凹槽,连我人都从马上飞去。”

王前羽的私人营帐中,毕德卿将大斧放在王前羽桌前。王前羽仔细打量这足有指节深厚的凹槽,问:“白武安,甚至是风千秋的箭艺,怕也只是这般了吧?”

“阵中坠马之事,实是未能料及那竖子竟有如此箭力。”

“这不全怪你。”王前羽轻飘飘地说。事实上,他也实在不好意思责备毕德卿。毕德卿轻敌落败,也只是损及些许士气。可他王前羽轻敌才是导致此次兵败的重要原因。

他点燃一碟安神香,轻轻扇了扇,柔和安定的檀木香气沁满了营帐。

“宋之檀香,王将军,好雅兴!”毕德卿赞叹,“早有听闻王将军大战以前,必焚香时思谋略,毕某成名拜将略晚,不曾亲眼一睹,而今亲见,实为荣幸。”

王前羽闭目,氤氲青烟之中,其吞吐浑然,有若通神。他轻张眉目,低低地说:“接下来每日,都由你带领一支五千阵队前去攻城,佯攻而已,可以小败,不可得胜。”

毕德卿心中一动,也不多问,只回道:“是!”

而后,王前羽又轻描淡写地从怀中取出一袋羊皮纸,在桌上摊开,阴厉厉地说:“待时机成熟,王某将用这十年来心血阵法,送他们去见司掌轮回的执陈释神明!”

「历史」

若干年后,已佩有五国相印的吴知辛和已是青国元帅的谷风再相见的一个夜晚,吴知辛又谈及了这一年的天孤战役。

“那不是我第一次打仗,却是我第一次亲自操持一场战争。”元帅仰起头,追忆着那段时光,“像一个孩子突然有了整个家里不多的钱财,要好生算计才能保证一家吃穿用度。那年我二十一岁,才第一次知道我要做的事远比我想象的要难。于是我废寝忘食地去想,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赢,我不想听别人说我够努力了,不想听到说我做的已经很好了,我不想听到失败了以后的安慰,因为我不能输,我只能赢。”

“原来那时候你就活得这么憋屈了。”吴知辛双手枕着头向后仰,“可好在,这些都是值得的,都有好结果。”

谷风没有说话,他看向更西方,透过青国风雪,想要看到走月的风沙。

这年是二七八年,离天孤战役那年已过去二十年,离谷风收服走月夷狄还有两年。那时吴知辛还不知道,青国有好结局,谷风没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婚内上瘾

朕真的不会开机甲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