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深处有一座野道观,因多年无人参拜荒废许久,大门上朱漆掉得斑斑驳驳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门头牌匾被雨水腐蚀,至今仍然往下淌着黑水,看不清上面字迹。
高大的树木夹着小道埋在大雾里,被一片白芒拉扯着无限向外延伸,仿佛随时能从中蹦出个恶鬼、野兽。至日暮时,彻底没有光线,整个深林陷入死寂。
忽然,一阵脚步声突兀响起,惊得林中栖息的鸟类拍打翅膀火速逃离,紧接着一道人声幽幽荡荡地飘出来:
“哎!赵鱼白你不是说这有道观吗?哪儿呢?”
“小道记得就在这附近呀,真是奇怪了,怎么可能没有呢?”
斑斓的色彩逐渐出现在山道上,描摹出四道模糊的人影,来者赫然是李予等人。
他们才从巍暮山上下来,正要往云琢城去,无奈瘴气落下时也没能进城,只能临时找个地方休息。
事实上,那只四不像的蛟蛇也好,小龙人也罢,甚至美人树都不是自然诞生的妖兽。让李予偶然想起先前在归望山上时听马恒远说过的话——北路之乱时期,鬼界曾在北路深渊中开辟一处据点用于改造妖兽。
虽然并不清楚这二者之间是否有直接的联系,但李予猜测巍暮山里应当也有它们的据点。
故而,王唤身体稍有起色时,众人便在山中找寻,而赵鱼白有三人保驾护航,采药也进行得十分顺利,甚至新编的药篓子都装不下了,只好借了几只乾坤袋继续装。
可惜众人一连找了数日都没能发现线索,只好就此作罢。
正好王唤的境界突破,灵泉对他的作用越来越小,很难再靠它恢复,于是众人收拾收拾行李才下山来。
云琢城本不在李予此番南下的计划范围里,只是听说赵鱼白的医馆在这里他们便顺路过来瞧一瞧。
从巍暮山到云琢城距离不算太远,清晨时分出发正午之前便能抵达,只是赵鱼白飞得很慢,三人迁就着他也慢悠悠地飞行,这才被瘴气拦在山里。
一行人在荒山野岭里转了好几圈,还是没找到道观,正打算就地休息时,瞧见一道朦胧的影子,萧客连忙道:“赵鱼白,那个是不是道观?”
赵鱼白背着篓子累得气喘吁吁,用手扇着风,闻言,抹了一把汗抬头朝远处看,惊喜地说:“对,就是那里!”
萧客一马当先朝着道观窜过去,身后赵鱼白大喊一声“萧道友等等我”,背着篓子“叮铃咣当”吭哧吭哧地跟着跑了。
大门早已生锈,碰它一下就要“嘎吱”作响,还没完全打开头顶上先“哗啦啦”地砸下来一大片青瓦。抬头一看房顶漏个大窟窿,似乎是被雷劈塌了正呼呼漏气。
“你确定这儿能躲避瘴气?”萧客扇扇面前的飞尘,被熏得直咳嗽。
“之前还没漏来着。”赵鱼白尴尬一笑,“来都来了,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进去吧。”
道观里面并不干净,地面上都是茅草燃烧后留下的黑灰,依稀还能闻见一股尿骚味,零星几个蒲团被磨掉了一层皮露出黑黑的芯儿,实在让人坐不下去。
李予看着台子上那座造型奇丑的神像,沉默半晌,一言难尽地说:“观中供奉的是哪路仙家,这神像造型真是……别出心裁。”
神像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灰,还挂着好几张蛛网,身上有许多裂痕和修补的痕迹,修缮祂的老师傅显然没上心,只用泥巴把裂痕糊到一起,没做任何更精细的处理,表面泥层干燥以后又重新裂开了。那张脸更是如此,它整个摔碎了,用一大团泥糊上去,随便捏出五官。又或者祂本来就长这样,不过,看这位的模样就知道是个烙饼的好手。
“这位该不会是新兴起的大饼仙君吧?”李予说。
身旁几人异常沉默,连萧客都不捧场了:“南人少吃面食,供什么饼仙?”他顿了顿,语气沉重道:“这是始君的神像。”
“不可能。”李予立刻矢口否认,“始君像不可能这么……别致。”
“那杆枪是无懈吧?”萧客看着那个大约能看出枪形的棍说。
“那是擀面杖。”李予嘴硬道。
“擀面杖怎么会有尖头?”萧客说。
“那也不能说明那就是始君像。”李予继续嘴硬,“道观的制式不对,祷词也不对,惟和的祷词可不是什么水到渠成。”
反正李予绝对不会承认那个丑东西是他的神像。
“饼仙也不会修水渠啊。”王唤语气很沉重,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愤怒,“这尊神像的确是始君像。”
“始君像怎么被搬到这么个破道观里?”萧客很纳闷。
“穷乡僻壤就是如此,始君两百余年没有回应祈愿,百姓们自然不愿意花费心思供奉一座不会显灵的雕像,久而久之就被遗弃了。”赵鱼白解释说。
“挺好,百姓们的愿望朴实无华。”李予平静地接受了,笑了声说,“无功不受禄,既然无法回应人们的心愿,无人供奉也是应该的。”
“不该如此,这是大不敬。”王唤眉头紧蹙,气恼道,“无人供奉便也罢了,怎么能将始君像随便送进别的什么野观里。”
“既然接受供奉自然要为苍生平怨,如今惟和失职在先,那就不该再受供奉。百姓们去求个有用的神君有何不可,怎么能怪他们不敬?”李予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丝毫不在意。
“此言差矣。”萧客上前一步,对着那尊破败的雕塑郑重一拜,而后说,“凡间混乱,千万年不曾停止,洪荒之难时甚至险些被鬼主颠覆,若非始君为此奔波不歇,如何能有后来的太平安定?此等功绩泽被万代,数不胜数,岂能因为一时诉求未得回应就不去供奉?更何况,他们就算有万般难处,也不该将神像随便送走。”
萧客难得正经一回,挑了几件没穿过的衣裳撕成布条,提着破木桶去后院枯井打水回来清理雕像。
李予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说:“是我失言,萧兄莫怪。”
“李道友心系百姓,始君尚且不会怪你,我又怎么能怪你?”
众人各自分工,取水把布条打湿了一同去清理雕塑。萧客飞到上空清理头冠,忽然兴高采烈地朝着底下的人喊:“哎!你们猜这有什么?”
“有什么?”赵鱼白好奇道。
“是一窝小鸟,在始君头冠上筑巢呢。”里头小鸟受到惊吓,缩在角落里看着他,萧客转头问,“用不用给它们挪个窝啊?让它们住在始君头上不好吧。”
“放在那里吧,既然百姓们不需要这座雕塑,留给它们住也没什么大不了。”李予平静道。
“真留在这儿?”萧客犹豫地说,“万一哪日始君借这尊雕像出去平乱,岂不是还得顶着一窝小鸟四处奔波?”
“那就顶着吧,总不至于护不住一窝鸟。”李予道。
萧客一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避过鸟窝仔细清洗。
雕塑底座旁侧有个矮柜不知多久没有清理过,上面一早积满了灰,王唤一把把桌布掀下来,用力地抖掉灰尘。桌布扇动起来的小风吹掉了柜子角落贴着的符纸。
符纸受潮,燃烧得很慢,晃晃悠悠地落地,王唤偏头一看——原来是张镇鬼符。
忽而,矮柜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藏在里面的家伙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小心蛰伏。
柜门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窟窿,王唤一掀衣摆,扶着柜子一角俯身蹲在矮柜前面,透过窟窿往里看。
这一眼正与对方对上眼,藏在里面的家伙惊慌失措地躲开,里面空间太狭隘,它一动就撞到了柜板上,王唤立即伸手把柜门拉开。
正见一名女子蜷缩着身体躲在角落,她身穿一件破旧的红嫁衣,面色青紫,脸颊瘦削得脱相,深深凹陷进去。她的瞳孔完全散开,眼底一片漆黑,呈现出死相,手骨很纤细,还未完全长开,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女子慢半拍反应过来,尖声咆哮:“啊——不要抓我!爹!我不嫁!我不嫁!求求你了爹,我不嫁!”
女子惊慌失措地抓住柜门狠狠关上,残风吹了王唤满脸灰尘。
其余三人听见声音,放下手中的活纷纷围上前来,盯着紧闭的矮柜。
赵鱼白歪歪脑袋,耳边的小辫子顺着掉在肩头,状似不解地问:“哎?柜子里怎么还藏了个姑娘呀?”
王唤瞄了他一眼:“她是被封印在这儿的。”
“封印!?”赵鱼白瞪着大眼,惊讶地捂起嘴巴。
“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李予轻声问道。
“啊——我不嫁!我不嫁!”柜子中女子不停抓着柜子,尖锐的爪子穿透柜门抓出数道长痕,刺耳的声音一遍遍在庙中回荡。
“我们不是抓你去成亲的,你快出来吧。”赵鱼白苦口婆心地劝道。
女子的叫声更加凄厉:“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没骗你,没骗你,没骗你,我们都不认识你啊。”赵鱼白辩解道。
“走开!走开!你骗人!”女子的情绪极度不稳定,不停地重复尖叫。
“我真的没骗你。”
女子尖叫大喊:“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赵鱼白崩溃回复:“没骗你!没骗你!真没骗你!”
双方隔着柜子门扯着嗓子大吼大叫,吵得众人一阵耳鸣。倏然,柜子门发出酸涩的叫唤,似乎也受不了这样的闹声“咔嚓”一下干脆地掉了。
“……”
双方短暂静默,那女子“嗖”一下拾起柜子门继续隔着木板和赵鱼白对着吵。
“你骗人,你骗人……”
死后化鬼无非是生前有怨,而这女子的怨便是嫁人,她势必恨透了逼嫁之人。王唤让他们吵得心烦意乱,拧了拧眉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你出来,我带你去把逼嫁的人都杀了。”
“?”李予偏头看向义正辞严的王唤默默不语。
“你骗——”女子听清他的话,声音戛然而止,道观骤然静下来,反而让人不适。
半晌,女子才小心翼翼地从柜子后面探出一双眼睛,小声问:“杀谁?”
“谁逼你嫁就杀谁……”王唤感受到腰间陡然加重的力道止住了话头。
里面女子把柜门盖上,隔着木板打量外面一行人,不知是不信还是在思考没有立刻回应,王唤干巴巴地说:“出不出来,你仔细想清楚。”说完,转身就走。
李予跟在王唤身后,捏着他后颈的手稍稍用力就把人按下来,两人头贴在一起,窃窃私语:“好威风啊,落野君,你说杀谁就杀谁,法条你写的?”
“……不是。”
“你爹写的?”
“也不是。”
“我当这普天之下全是你家说的算呢。”李予捏着他的脸颊说。
“权宜之计而已。”王唤弯下腰,乖顺地低着头,老实得不得了,“如何处置自然交由刑监台判决。”
——刑监台,伏天院解体之后唯一保留的仙门共治部门,主掌刑罚,集中受理具有争议的案件。譬如,当年轰动一时的萧客斩杀天玑弟子案就是由刑监台受理的,他能活着从刑监台上下来,其余几家没少添堵。
逼嫁一事虽然上不到刑监台,但也应由主刑罚的有关部门处理。
私刑,仙门明令禁止,在惟和任伏天院院长期间尤其如此,那时候私刑甚至与滥杀同罪,便是为了防止各家滥用职权。王唤此举说好听点儿叫打抱不平,说不好听就是暗司刑罚,是要被拉去当众鞭笞的。
主罚之人不出意外得是惟和。
当年,由惟和亲自主持的鞭刑与雷刑并称仙门两大酷刑,令凡界修士谈之色变。有道是一鞭道身破,两鞭金丹碎,三鞭元婴裂,四鞭化身衰……严重者修为尽废,此生断绝仙缘,永远无法飞升,对大多数修士而言这比死亡更加恐怖的刑罚。
虽然不知惟和以后仙门如何惩治私刑,但看王唤的熟练程度,恐怕整个仙门都没少犯过禁,从前的仙门可没人敢把杀生挂在口头上。
李予揪着他后颈肉心里默默盘算,连下趟去哪儿翻账都已经想好了,他笑眯眯地说:“没少动过私刑吧?”
“……”
“知道仙门不准动用私刑吗?”
旁边静悄悄的,李予贴着他的脸颊转头,瞪着他的眼睛问:“嗯?问你话,又哑巴了?”
“……知道。”王唤瓮声瓮气地回答。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李予咬牙切齿:“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弟子知罪。”
“认罪倒是认得很利落。”李予自信王唤不会滥杀无辜,但是一码归一码,他松开了手,拍拍他的脸,警告说,“你给我等着,回头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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