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然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脸上都是隐约带着笑意,倒是林舒下巴上冒了一圈的胡茬。
说来也奇怪,林然青春期以来,脸上从来没有面临过胡子的问题,从来都是白白净净的。
而林舒从青春期开始,臭美得很,每隔几天都要用剃须刀给自己清理一下。
林然很好奇,早上两人一起站着面对镜子刷牙时,林然就一言不发突然用冰凉的手指从下面伸上来,要去摸几下他的胡子,不是很硬但却很扎手。
把林舒吓了一跳,生怕剃须刀刮着他手,赶紧把滋滋直响的剃须刀放在洗漱台上,往下蹲一点,好方便他去摸。
刚起床的林然,眼睛还很迷糊,手也是冰凉的,却很软,像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糯米糍粑。
他一言不发地在哥哥下巴上揉按了一会儿,傻笑了几下。
林舒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
镜子里只倒映出一大一小的发旋儿。
餐桌上。
“我开车送你去。”林舒的刀叉在盘子里发出剧烈的摩擦声。
林然抬眼了下林舒发出噪声的手,又皱着眉看了眼林舒的脸,“你先刮一下胡子吧。”
林舒倏然重重将刀叉往桌子上一放,几乎是砸在桌子上,吓了林然一跳,闷声道:“知道了。”
吃完饭,林然早就背起书包,雀跃地等待着出门,他没有催哥哥快点,只是不停地在卫生间和门口之间来回踱步,催促之意十分明显。
林舒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甚至衣服也重新换了一身,有些过于庄重。
林舒将林然送至图书馆门口时,孙舞也刚到,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生,几乎泯然众人。
但她身上有一种林舒说不出来的感觉。
孙舞礼貌地和哥哥打过招呼,两人就走了。
林舒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感觉,是八年前在医院看到林然的感觉,那种怪异非人的格格不入,那个女孩刚才并没有真正和自己对视,只是伪装成和人对视了。
但一次对视说明不了什么,只是女孩子害羞呢。
林舒按下心中的烦躁,不在多想就回公司了。
这是孙舞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图书馆,很是好奇,到处东张西望。
林然轻车熟路,一一介绍,走到自己以前常来的区域,看了眼,“这里是医疗类专业书籍。”
孙舞停住脚步,饶有兴致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孤独症谱系障碍家长及专业人员指南》。
林然看了看书背,确定没看错书名,这本书他几乎可以熟读成诵了,“你对这个感兴趣?”
孙舞摇了摇头,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是我有病。”
然后笑着做了嘘声的动作,“你别告诉别人。”
林然心脏砰砰直跳。
眼里露出一些不知所措和兴奋来,孙舞是他这么多年遇到的唯一的正常的同类。
林然小时候不是没有见过同类,可是每一个孩子情况都不一样,几乎每一个小孩表现出来的神经质,都让林然觉得难以理解,和他们甚至无法在同一空间内共处。
她甚至看上去很普通,一言一行都没有丝毫异常。
怎么会呢?
孙舞笑得很神秘,说出了林然心中的猜测,“看不出来吧,我藏得很隐秘,而你,却很明显。”
林然不置可否,他从来没有隐藏过自己身上过于突出的生理特征,即使周围同学对他颇有猜测,他也无所谓。
“我从小不在父母身边,是爷爷奶奶和姑姑把我养大的。”
“姑姑总是和我妈告状,说我像个呆子。”
“我妈才把我带到身边照顾,又去了医院检查,确诊了自闭症,但是去看的时候我年纪已经很大了,矫正了几次没有太大效果,我妈就放弃了。”
“后来他们看我越来越正常,以为我痊愈了,就不允许我在外人面前说自己有病。”
孙舞只用了简单几句就说完了十几年的波澜。
林然默了半晌,他此刻却想到了林涅,他长大之后才清楚,照顾一个自闭症儿童要花费多少的心血,无数的尝试可能最后全部打水漂,家长即使铁打的韧性最终全被经年累月的痛苦消磨殆尽,林涅却从来没有他的面前落过一次眼泪。
都是笑着,她弯弯的眼角,浅色的瞳仁,“然然,妈妈爱你。”
林然歪着头问,“那你痊愈了吗?”他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或者此刻此刻他就是想替林涅问这个问题,并且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孙舞无奈地看着他,推了推他,“怎么可能,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我只不过很会伪装。”
林然没有丝毫意外,轻轻点了点头,女性自闭症患者比例低的原因就在于女生更善于学习和伪装。
很多女性或许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是,她们用模仿和伪装把自己也骗了。
“所以那天在厕所,就是因为……”林然意有所指。
孙舞默认地点了点头,笑得有些苦涩,“说明我还不是那么会伪装成正常人,我只是装得很像,再像也有一天会暴露的。”
“你还记上个月月底周四晚自习吗,是我值班,负责记名字。”
林然点头,其实他根本不记得。
“我高中三年一直在模仿别人,如何做一个‘正常’的高中生,挺可笑的,就是加入小团体。”
“小团体有种默认的规则,只要进入了小团体,你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被隐形大姐头罩着的人。”
“所以你和高镜,朱元,张……这几个组成了小团体?”林然有点想不起来第四个人叫什么名字了。
孙舞点头,“我学习了很多和人相处的技巧,平衡四人之间的关系,不会对某一个特别热情,也不会对哪一个特别冷淡。”
“她们三个都还算对我不错。”
“那天晚自习,张晶晶一直在讲话,最前面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可能是因为执勤的是我,她有点肆无忌惮,我在上面觉得很难堪,就点了她好几次名。”
“并且把她的名字记在了班级考勤本上。”
林然想起来,是一本黄色的厚本子挂在讲台旁边,上面记满了讲话的人名字,班主任每天有时间都会翻看一下。
“就因为这个?”林然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嗯,就因为这个,其实我后来想过,是我太自大了,总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其实正常人根本就不会记好朋友的名字的,对吧!”孙舞的声音一些迫切,看着林然,像是寻求某种认同。
我们只是活在棱角分明的世界里,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林然没有说话,他觉得孙舞没有做错,但是他们的思维根本代表不了其他人。
“而且,我最后还是把她的名字擦掉了,让她不要说话再被记了。”
林然脸上是一种很难以言说的表情,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她知道她名字被擦了吗?”
“知道啊,她生气的点是我当着那么多人记了她就是不给脸面,才不管后续如何呢。”
“真是斗米恩升米仇。”
“你看的到是挺透彻,我确实是那三个人的情绪血包,只要有一次未能满足,我就万劫不复了。”
孙舞其实没觉得做一个“情绪血包”有什么为难的,很多人都愿意和她诉苦,因为她总是默默倾听,时不时给出一点俏皮话的建议,说她真诚又有耐心,而且从来不把秘密说出去。
其实这对于孙舞来说实在太简单不过了,她记事从来不过脑子,别人跟她说的话,她根本不在乎,听了就忘了。
安慰别人的话其实都是千篇一律,“是吗怎么这样?太过分了,然后呢,你好惨啊……”几乎可以套用在所有人的身上。
孙舞其实很早就观察出来林然是她的同类,即使班上有很多女生暗恋林然,但他毫无所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冷静自律刻板,还有一些微小的细节,他走路时总是在观察地砖,一本字典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她有时很羡慕林然的冷漠,完全把“不要和我做朋友”写在脸上。
都是因为林然有一个可以给他提供百分之百安全的港湾。
直到上次班主任联系林然家长之后,孙舞才知道,林然只有一个亲人,就是他的哥哥。
那一天表彰大会,她看到林舒,兄弟俩长得真的很像,却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
林舒成熟稳重,满身的矜贵气质,待人得体周到,像是一处热烈的火源,有着无穷无尽的温暖和能量。
难怪林然从不惧怕畏缩,无论他后退多少步,他哥哥都会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孙舞很难说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那天父母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赶到学校,为她据理力争,都让她觉得无比的温暖,好像那一刹那,自己好像也感受到一点“所谓的”亲情。
再多,就没有了。
她很少感受到“情感”,她可以从文学作品中感受到,但无法从真实的生活中汲取情感。
那天晚上,父母将她接回家之后,嘘寒问暖,母亲抱着她潸然泪下。
孙舞的灵魂好像被被抽离出身体一样,漠然地看着他们,心里想的却是“我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反馈”,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没救了。
林然也是这样吗?
“你爱你哥吗?”孙舞突然这样问道,却没有察觉的她的问话带着些许歧义。
“你将什么定义为爱?”林然反问。
“就是炙热的,浓烈的,像火一样燃烧的情绪。”孙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她看了很多小说,小说里的爱是这样的,她便这样觉得。
林然摇了摇头,“我的爱是阴暗的,见不得光的。”
孙舞被这中二发言搞得脸上表情嫌弃地抽了抽,噗嗤一笑,“两个人连情绪感知都没有的人在讨论爱,真是茅坑里打灯。”
林然也笑了起来,两人异口同声,“找屎!”
好像那些矫情的,中二的情绪很难存在于两个自闭症患者之间。
一个下午,两人对于学习时间安排都有着默契的态度,一致认可学习一小时,休息十五分钟,分针刚划过顶端,两人就默契十足地关机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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