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问渊在茫茫白雾里行走,清晨山间阴冷寂静,只远远有灵虚观中道士做早课的声音传来。
从皇宫外到灵虚观,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朝阳都还未升起,哪里都是这样茫茫的白雾。
为皇后守灵的十日之间,他与他的父亲同在宫中,可二人却几乎没有交谈。昨夜守灵还未结束,东方恒便独自离去了,而东方问渊没有开口问他去哪,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直到今早东方问渊趁着天色昏暗,寻机叫执言去打点睿王行程,才要回府便被一人叫住了。
东方问渊跟着前方的道童,沉默地踏上一级又一级的青石台阶。
在宫外遇上这名道童,对方只说国公爷请他过去灵虚观一趟,没有说因为什么,他也没问,只默然地跟着走了。
在这样的白雾里行走,心情就同七岁那年一样,都是紧绷着悲伤与怒意,惊疑不定,却又不知向何处挥剑来释放这一腔的惊怒困惑,因为他看不清那些雾气后藏了什么。
是亲人的爱护?是家族的利益?还是寒锋利刃、手段算计?
曾经在东方府的大宅里,东方问渊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只能看到母亲病弱吐血时的模样,父亲焦急悲痛的神情,还有偶尔瞥见那些已经去世的长辈或是远房族老们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在母亲去世的前夜,东方问渊如何也睡不着,避开了看护的乳母丫鬟,独自来到母亲的房外,却看到明明征战沙场、面对百万敌军也不曾色变的父亲,脸上竟有那样悲愤无力的表情,他在母亲的病床前落泪,点头应下她微笑着说出的话,那是东方问渊听不见的话。
作为年幼的孩童,东方问渊无法得知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察觉到这些事不仅与母亲的病有关,还与整个东方家族有关。可是谁也没有回答过他心中的问题,也没有人来告诉他真相。他只能看着偌大的东方府一重又一重的院门关阖,藏下不可言说的秘密。
等到很多年以后的现在,东方问渊终于知晓了那些秘密究竟是什么,才知看似复杂的层层算计,原因却是这样的简单而令人可笑。
难道家族利益,权势富贵,就可以让你屈服,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暗害致死而不发一言吗?
东方问渊心中猛地翻起对自己父亲的怒意。他看到灵虚观后那方清修院落的木门时,袖中的双手攥紧了,愤恨得几乎要在下一刻就转身离去,可是东方怡临死前的那番话,却又忽而回荡在耳边,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
“公子请进。”
吱呀一声,道童推开了院门请他进去。
东方问渊在门前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一撩袍摆跨入了院中。
这方院落是灵虚观专为安国公准备的,地方虽不算大,但位置隐蔽清净,是个清修的好地方。院中飘荡着香火的味道,几间房舍都是干净简朴,让人看了完全想象不出这一个身有爵位的国公老爷清修之所,倒像是个真正的方外之人修道之地。
这么多年来,东方问渊是第一次来到灵虚观后的这方院落。
母亲去世之后,他被外祖父接到扬州养病,在因缘巧合之下得一蓝衣道人施救并传他剑法,那三年之间他从未问过一句有关东方府的事。等到三年之后他再回都城,东方恒却并没有依照家族的意思再续弦娶妻,而是沉迷上了修道。最开始时东方恒只是在家中清修,后来家中亲长过世,他便将东方府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刚从博雅苑中退出的东方问渊打理,自己则搬到了灵虚观。
相比于宋玉阮在世时的严加管教,后来的东方恒对于东方问渊几乎是放任不管的态度,连日常父子的请安问候都免了,甚至还特意吩咐东方问渊少来打搅自己清修。
东方问渊不愿入仕做官,离京去四处游历,这些事放在别的世家子弟身上,几乎算是大逆不道,可偏偏东方恒从不过问,任由他自作主张。
面对这样放任不管的态度,东方问渊并没有觉得自在无拘,反而是更加怨恨东方恒,于是他也从不主动见自己的父亲。
然而近来的一系列事情,让东方问渊渐渐看清了背后的真相,本来以他之能,应该很容易就能想明白东方恒如此行事的原因,可他却执拗地不让自己去想,不让自己去明白,甚至东方怡死前的那一番话已说得足够直白,他也依旧不愿意去想明白,因为明白了,就意味着原谅。
他不想原谅。
东方问渊被道童带到后院的房中。
天方大亮,室内还有些暗夜的青冥颜色,一身青□□袍的东方恒正坐在桌后,身前是一壶新沏好的清茶。
“父亲。”
东方恒抬眼看了看门前行礼的儿子,他身形已如松竹一般英挺修长。
“坐吧。”东方恒倒了一杯茶放于对座的面上,“喝茶。”
“是。”东方问渊半垂着眼眸,到东方恒面前坐下,端起茶杯只浅尝了一口。
谁都没有开口,室内两杯清茶雾气安静地僵持着。
终于还是修了多年老庄之道的人更得几分逍遥豁达,东方恒瞥了眼被东方问渊品过一口便放下的茶杯,率先开口问道:“你姑母崩逝前夜,你曾入宫去了?”
“是。”
“你不该去的。”
东方问渊抬起眼,沉默而又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东方恒。
东方恒看着他那双和宋玉阮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宋玉阮的一双妙目,满是宋氏书香世家的文气,而东方问渊的眼中还带着东方家特有的冷肃,斜飞而去的眼尾便如名家书法俊逸的撇捺,藏不住矜贵气势。
东方恒的声音里有不可察觉的叹息:“巫蛊之祸,你姑母的死,包括党争,我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从头到尾你都不该参与。”
东方问渊冷漠道:“父亲既然都已经知道了,怎么还会说出我不该参与的话?难道儿子应该为了东方家的富贵安宁,继续藏在家里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吗?”
东方恒道:“有些事,你并不明白。”
“我明白!”东方问渊的双眼里闪过寒刃一般的光,“父亲,我早就不是七岁的幼童了,你不必再拿这些不清不楚的话敷衍我。当年母亲的死、皇上皇后所作的一切,你可以轻轻放过,但我不行!”
东方恒眼里一片淡然:“所以呢?你要如何?逼死皇后,害死皇上,帮助皇子夺位?”
东方问渊皱眉:“我没有想过逼死姑母,至于那一位,是端王一直在他的汤药里添了东西,我不过听之任之,也没有告诉睿王殿下而已。”
东方恒道:“你既不揭发端王之罪,也不阻拦陵王再用巫蛊之罪嫁祸睿王,但是却准备好陵王与贺连族联络的证据,到最后关头才让皇上的暗卫发现。你这样做,是想逼迫皇后向你认错,再扭转局势救出睿王,顺便将端王和陵王除去,而皇上经历了这些打击之后,也是寿数难继了。你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是吗?”
东方问渊扭头看向窗外,沉默了许久才冷冷道:“不错,可惜我没有料到陵王进宫之后会生出变数。”
东方恒无奈地笑了笑:“兵行险着,确实是制胜的奇策。然而这世上的行险之道,往往是一个不慎就会搭上用计者自己的性命。你自小就聪明过人,可是棋局布得再高妙,结果也不会都尽如你意,甚至于会反噬其身。”
“那又如何?难道如你一般什么都不做,只躲在道观里清修?”东方问渊转头看他,眼中满是鄙夷,“在动手之前我就想明白了这是险计,但是再险我也要去做!”
东方恒道:“到了眼下这般局面,睿王已被流放,他这流放一程几乎是死程,而今后不管是端王登基还是陵王登基,东方家都会被拔除殆尽,你真的想明白了?”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东方问渊也还没有认输,他倔强地与东方恒对视:“我会沿途护送睿王殿下,不让他死于奸人之手。”
东方恒摇头:“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事。”
东方问渊忽然感到无比的愤怒,他猛地站了起来,反问道:“父亲方才问我要如何,那么儿子也想问一句,所以呢?你要如何?母亲死后,你只在这灵虚观中修得长生看淡世事就可以了吗?”
“我只想她回来。”
隐在清茶水雾后的人表情平静得似三清殿上的神像,可是眼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他只想那个人回来,想她再坐在玉兰树下,向他遥遥一展笑颜。
长久的缄默后,东方恒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再也回不来了,无论如何。”
灵虚观中的香烛烟雾袅袅而上,年年相同。
超度经、往生咒念过一遍又一遍,日复一日。
可多年前,扬州城中那个回首嫣然一笑的女子早已魂归青天,不知流转到哪一世去了,只余他一人在这空寂的尘世游荡。
所以呢?要如何?
哪怕是梦中一会也难求,何况要人起死回生?
原来生离死别,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无论如何算清尘世恩怨,她也不会回来了,徒然留于世间的另一人,只有尽力去做好她未完之愿。
“她临走之前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平安康健地长大成人,再也不要卷入这些是非纷争里。”
所以什么报复,什么恩怨,他统统不想了,他可以不问朝堂远离政事,更是交出兵权,每日在这山中看破红尘一般,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再多问多管,就是为了让熙帝安心,放过东方家仅存的血脉。
东方恒的表情淡然得没有半点起伏,东方问渊的眼眶却是通红一片,他强自镇定着不让那些悲伤涌出来,用尽力气不肯在东方恒面前屈服认输。
最终东方问渊转过身,冷冷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周全,但现在还没到死局,睿王殿下我会去护送,也会尽力助他登基。这不光是为了东方家,更是为了今后的天下。他与今上不同,与陵王和端王也不同,他会是一个好的帝王。”
东方恒起身叹道:“也罢,这些事也到了了断的时候。我与你姑母多年未见,其实我很明白她这些年来的悔恨与无奈,却始终不肯原谅她见她一面,以至于如今天人相隔,再不能说一句话。说到底,这些陈年往事与你们小辈无关,终究该是我去偿还才对。”
东方问渊皱眉,语气仍旧是冰冷生硬:“不劳父亲费心,这些事我自己会做。”
他说完便向门口走去,才行了一步便觉脚下无力,扑通一下撑跪在地。
迷药?!
东方问渊艰难地回头望向桌上那杯清茶。
那杯茶,下了迷药。
他进来之后完全没有防备,所以也没有察觉出那茶的味道不对。
视线开始模糊,东方问渊最后看到东方恒将自己扶到榻上躺下,又唤来门外的道童似乎交代了什么,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临出门前,东方恒看了榻上昏过去的东方问渊许久,发现他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同了。
他已长成了很好的男儿,坚毅而果断,勇敢有谋略,虽还稍欠历练,但假以时日必然会更加出色。不仅如此,他的眼光也很长远,不会局限于恩怨情仇,更能放得到天下,这份担当与志气,让身为父亲的东方恒由衷欣慰。
“渊儿,你长大了。若是你娘能看到你现在的模样,她肯定会很高兴。”
外面晨雾早已散去,一片金灿的秋日阳光。
东方恒出了房间,召集了随从仔细交代过各种事情,又派人四处打点安排,直忙了一整天。待到日落时分,他换过一身利落衣袍,携了那份血字帛书和一只放在身旁多年的木盒,趁着天色昏暗下了山,骑马直往玄音阁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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