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东方恒的指示,纪煌音与执言一路往城外赶,为避耳目,他们出城前又乔装了一番。好在天色将暗,赶着出入都城的人很多,纪煌音他们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顺利地出了城。
灵虚观四周都有安国公府的人,纪煌音等出了城门,细心留意着一路上的动静,竟是一个闲杂人等都无,上山入观极其顺利。纪煌音只感叹这一番布置的精细。
东方恒长年修行,但他到底是安国公,即便不问政事,其势力之深也不是元铮这般隐忍低调的后辈能够即刻撼动的。
到了山腰便有道童来接,此时天几乎全黑了。纪煌音在新点起的灯光中看见东方问渊时,悬着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东方问渊躺在竹榻上,已经昏迷了一天了。
在迷梦里,东方问渊感觉自己一直在雾气中行走,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手中的冥痕剑陪着他。
寂静之中,忽然有许多喧嚣嘈杂的声音传来。
东方问渊循声跑进前方的雾气里,白雾随着他的步伐渐次散开,他看到了多年前东方府里的玉兰花。
玉兰花开得十分热闹,一团团似雪堆砌。花下正坐正值盛年的宋玉阮,她还没有生病,脸上的笑容温婉而富有生机,是她最美丽的年华。
东方问渊跑上前去,想唤她一声母亲,可还没走近,宋玉阮就起身离去了,连同那些玉兰花也消失在了雾气里。
“母亲!”
东方问渊紧追了上去,然而怎么也找不到宋玉阮的身影。
在白雾里,又有其他的人影现了出来。
东方问渊持着剑,看见白雾里显出的人影,那是他的外祖父、他的姑母、他的哥哥元铭……还有他的父亲东方恒。这些人都在雾气里向他遥遥一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所有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他而去,只留他一个人在茫茫雾气里独自支撑着。
他持剑站在原地,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愤怒。
为什么你们都要转身离去?为什么你们都要留我一人?我不需要这样名为保护实为抛弃的庇佑!
冥痕剑尖颤抖,森森的寒光,却不知要把剑光挥向谁。
突然自他身后传来了呼喊声。
“东方!东方!”
是阿音,是他的阿音。
“东方!你醒一醒!”
东方问渊猛地睁开眼,从那片茫茫孤地里挣脱出来,发现自己还在灵虚观的房中,窗外的天空已完全黑去。
纪煌音与执言见他终于醒来,都松了口气。
执言感慨道:“老爷下的这药简直比先生给我下的还厉害,竟能把公子迷倒一整天。”
见东方问渊不说话,执言又试探问道:“公子一天都没有进食,我先去端些粥来吧?”
东方问渊仍旧不答,纪煌音轻叹了一声:“执言,你先出去吧。”
执言点了点头,默默出去了。
“东方,你……”
纪煌音话音未落,已被拉进了怀里。
抱着她的人一言不发,只是把手收紧了。
纪煌音什么也没问,她知道这个人是习惯了默默承受,有再多的话也轻易不说出口,可是她懂得的,她都懂得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寂静中只有彼此的心跳声。
沉默着拥抱了许久,直到执言敲门进来,两人才分开。
东方问渊一言不发地用完了执言端来的淡粥,体力已然回复。他没有马上离开灵虚观,而是端着烛灯,在这方清修之地看了起来。
东方恒居住的房舍,布置得十分简单。一面书架,一张木床,半旧的书桌上放着一卷《南华经》,还有一条供桌,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装饰。
东方问渊走到那条供桌前,默不作声地站了许久,那里供着的不是三清神像,而是宋玉阮的牌位。
纪煌音将一切看在眼里,她望着东方问渊沉默许久的背影,去一旁取了香来,点了一炷递与他,自己也点了三支,陪着他上香。
祭拜过后,东方问渊看着炉中香棒燃烧,又一点点落下香灰,一瞬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我只想她回来。
——这是东方恒说的话,一个永远不能实现的渺茫愿望。
十多年来,他的父亲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对着牌位,看那香灰落下吗?
东方问渊默默了许久,终于开口:“父亲离开了,我本来以为我恨他,但是看到这些……”
他没有说完,停顿了许久后才又问道:“阿音,你会怀念逝去的亲人吗?”
纪煌音没有说过自己的身世,东方问渊也没有问过。
她从前只说过,玄音阁中的人多是孑然一身的人,只在青云山庄中拜拜祖师便罢,哪有亲人可怀念。但从前在凉州的月下,她看着月亮时,也思念起故人。
纪煌音不喜欢提那些往事,总觉得难以说出口,但对着东方问渊似乎是个例外。她看着那香炉中升起的青烟,很轻松地开了口:“有啊,但我并不常常这样上香祭拜什么的。”
东方问渊低声道:“为什么?”
纪煌音认真想了想,道:“大约是每个人纪念追思的方式不同吧。有些人是供奉祈愿,有些人是睹物思人,有些人……只是想为逝去的人,再求得一点这世上的公平道理,她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前世之时,曾有深宫女子逝世,这世上仅有两人记得她名叫董雨施。
其中一人将她留于画中,却又弃画而去,在山林间默默立了牌位每日上香祭奠。另外一人,只在埋葬她时为她上过一柱香,过后却掀起涛天波涛,倔强地要为她出那一口气,要给她报仇得一个公平。
纪煌音望向窗前桌上的《南华经》,不知为何,在此刻竟对前尘往事多了许多释然:“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实则生老病死亦如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从天地来,又归于天地。既是如此,生者再为亡者做什么,于死人而言,在此间世界都是多余的,似乎做出来的事情也只是给活人看罢了。只是……”
她顿了顿,将目光移到香炉上:“只是人还是会纪念,还是会用不同的方式来表达对已故之人的追思。我想,或许正是这份思念,证明着逝去之人存在的意义。他们很重要,他们也曾来过一趟这天地间。”
寂然无声的院落,外间是茫茫的黑夜,里头是袅袅的青烟。
纪煌音走上前去,握住了东方问渊的手:“其实,你并不恨你的父亲。”
东方问渊道:“或许我恨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恨自己那时为什么年幼无能为力。
东方问渊的未尽之言,纪煌音全然明白,她摇头道:“那并不是你的错。”
所以无需责备自己。
东方问渊什么也没说,只回身抱住了她。
谢谢你,阿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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