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渊山的雪，终年不化。
沈望舒抱着黎厌，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走向玉宸宫。怀里的孩子睡得很沉，小脸苍白，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他睡着的样子，倒有几分乖巧，只是那浅灰色的瞳孔闭着，眉宇间依旧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阴郁。
玉宸宫的守门弟子看到沈望舒，先是一惊，随即恭敬地行礼：“少主。”
沈望舒微微颔首，抱着孩子径直走向自己的听雪小筑。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师兄玄清，他都不想见。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处理好这一切。
听雪小筑的门被轻轻推开，屋内依旧弥漫着那股淡淡的药香。沈望舒将黎厌放在自己的榻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正常，只是气息有些微弱。
他松了口气，转身去准备热水和药。
黎厌是在一阵温暖的触感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木质的房梁上，挂着一串风干的药草，随着微风轻轻摇晃。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一种清冽的雪松气息，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
“你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
黎厌猛地转过头，看到沈望舒端着一盆热水，站在榻边。他依旧是那一身白衣，白发用一根玉簪随意挽着，几缕发丝垂在胸前，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冰冷的宝石。
“你……”黎厌张了张嘴，声音沙哑。
“先喝点水。”沈望舒将水盆放在一旁的架子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嘴边。
黎厌下意识地喝了两口，温热的水流过干涩的喉咙，让他舒服了许多。
“这是哪里？”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警惕。
“中原，玉宸宫。”沈望舒回答，一边拧干了帕子，轻轻擦拭着他脸上的污渍，“你受伤了，需要休息。”
黎厌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想起了洛神那狰狞的脸，想起了她手中的短刀，想起了自己当时的恐惧和绝望。他下意识地抓住了沈望舒的衣角，小声说：“我……我不想回去。”
沈望舒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轻声说：“好，不回去。”
他放下帕子，伸手探了探黎厌的后背。孩子后背上的伤口，是被洛神用鞭子抽的，皮开肉绽，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沈望舒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忍一忍，我给你上药。”他声音放得更柔，从一旁的药箱里拿出一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黎厌的伤口上。
药粉接触到伤口，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黎厌咬紧了牙关，没有哭出声，只是小手紧紧地攥着身下的被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望舒看着他倔强的样子，心中一软，轻声说：“疼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黎厌摇了摇头，倔强地说：“我不疼。”
沈望舒没有再劝，只是动作更加轻柔。他将药粉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整个过程，黎厌都一声不吭，只是那双浅灰色的瞳孔，一直盯着沈望舒看，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依赖。
“好了。”沈望舒包扎完，松了口气，“这几天不要乱动，伤口会结痂，可能会有点痒，但是不要抓，知道吗？”
黎厌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
沈望舒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用谢。”
他起身，将药箱收拾好，又去厨房端来了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你很久没吃东西了，先喝点粥，暖暖胃。”
黎厌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小米粥熬得软糯，带着一丝甜味，是他从未尝过的味道。他一边喝，一边偷偷地看着沈望舒。沈望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静静地翻阅着。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薄唇微抿，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清冷而疏离的气质。
黎厌看着看着，有些出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清冷，强大，却又带着一丝温柔。他想起在赤焰宫里，那些下人对他的鄙夷和厌恶，想起洛神对他的怨毒和憎恨，再对比眼前这个男人的温柔，他忽然感到一阵心酸。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忍不住问。
沈望舒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因为我不想看你死。”
“可是……我是妖。”黎厌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卑，“中原的人都讨厌妖。”
沈望舒放下书，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与他平视。“黎厌，”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要因为你是妖，就厌弃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权利决定你的价值。你是你，独一无二的你。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更不需要因为别人的恶言恶语，就否定自己。”
黎厌抬起头，浅灰色的瞳孔里，蒙上了一层水雾。他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可是……他们都说我是孽种，是耻辱……”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沈望舒伸手，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水，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柔和怜惜。“他们说的，都是错的。”他声音放得更柔，“你是黎厌，是我沈望舒带回中原的孩子。谁敢再说你半个不字，我便让他好看。”
黎厌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中的防线，终于彻底崩塌。他扑进沈望舒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压抑了五年的委屈、恐惧、孤独，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泪水，汹涌而出。
沈望舒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哭吧，都过去了。”他轻声说，“以后，有我。”
从那天起，黎厌便在听雪小筑住了下来。
沈望舒对外宣称，黎厌是他在外历练时，收养的一个孤儿，身世可怜，便带回玉宸宫抚养。他给了黎厌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活下去的身份。
然而，玉宸宫里，终究还是有些人，看不惯这个突然出现的“孤儿”。
“听说了吗？少主带回来一个孩子，据说是妖族的孽种！”
“什么？妖族？我们玉宸宫，怎么能容得下这种肮脏的东西？”
“就是，少主也真是的，怎么能把这种人带回来？”
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一样，在玉宸宫里传开。黎厌虽然住在听雪小筑，却也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他变得越发沉默，整日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
沈望舒知道后，勃然大怒。
他将那些散布谣言的弟子，全部叫到听雪小筑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冷地看着他们。
“是谁，允许你们在这里妄议他人？”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威压，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那些弟子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黎厌是我沈望舒带回玉宸宫的人，他的身份，轮不到你们来置喙！”沈望舒冰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寒光，“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敢对黎厌说三道四，或者对他不敬，便逐出玉宸宫，永世不得踏入中原一步！”
他的声音，像冰一样冷，像铁一样硬，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那些弟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求饶：“少主饶命！我们再也不敢了！”
沈望舒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进听雪小筑，将门关上。
屋内，黎厌正躲在门后，小脸苍白，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他看到沈望舒，小声说：“他们……他们说我是妖……”
沈望舒蹲下身，看着他浅灰色的瞳孔，认真地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记住，你是黎厌，是我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你，包括你自己。”
黎厌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心中的恐惧，渐渐消散。他点了点头，小声说：“嗯。”
沈望舒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饿不饿？我给你做点吃的。”
黎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其实不饿，但他想看看，沈望舒做吃的的样子。
沈望舒起身，走向厨房。他挽起袖子，从橱柜里拿出糯米粉、糖桂花和栗子粉。他要给黎厌做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这是他小时候，师父常做给他吃的，香甜软糯，能抚慰人心。
他先将栗子煮熟，剥去外壳，然后用石磨细细地研磨成粉。接着，他又将糯米粉和栗子粉按比例混合，加入适量的温水和糖桂花，揉成一个光滑的面团。
黎厌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沈望舒忙碌的背影。他第一次看到男人做糕点，动作竟然如此熟练。沈望舒的侧脸在厨房的暖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白发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几缕发丝垂在耳边，带着一种不羁的温柔。
“过来。”沈望舒回头，看到他，招了招手。
黎厌走过去，沈望舒将一小块面团放在他手里：“你也试试。”
黎厌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揉着面团。他的手很小，面团在他手里，显得有些滑稽。沈望舒笑着，伸手覆在他的手上，带着他一起揉。
“要这样，慢慢来，别急。”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笑意。
黎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一片温暖。他抬头，看着沈望舒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真好。
面团揉好后，沈望舒将它们放入模具中，压实，然后放入蒸笼。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厨房里便弥漫出一股浓郁的栗香和桂花香。
“好了。”沈望舒打开蒸笼，热气腾腾中，一块块洁白如玉的糕点，上面点缀着金黄的桂花，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他取出一块，放在盘子里，递给黎厌：“尝尝看。”
黎厌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糕点温热，入口即化，栗子的香甜和桂花的芬芳，在舌尖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带着一丝蜂蜜的甜润，让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好吃吗？”沈望舒问，眼中带着一丝期待。
黎厌重重地点了点头，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不清地说：“好吃！”
沈望舒笑了，冰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柔。“好吃就多吃点。”他将剩下的糕点，全部放在他面前，“以后，我经常做给你吃。”
黎厌看着他，忽然放下手中的糕点，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沈望舒身体一僵，随即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窗外，苍渊山的雪，依旧在下。听雪小筑内，却是一片温暖。糕点的香气，混合着两人的体温，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构成了一幅温馨的画面。
从那天起，黎厌便彻底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他开始学着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跟在沈望舒身后，叫他“师尊”，或者有时候，会忍不住叫出“父亲”。每当这时，沈望舒都会愣一下，随即笑着应一声。
他知道，这个孩子，已经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而他也愿意，成为他的依靠。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直到有一天，玄清来了。
他看着在院子里，跟着沈望舒练习剑法的黎厌，叹了口气，对沈望舒说：“师弟，你真的打算，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沈望舒看着黎厌认真的样子，浅灰色的瞳孔里，带着一丝坚定和执着，像极了他小时候。“是。”他回答，“他需要我，我也……需要他。”
玄清看着他，知道劝不动，只能再次叹息：“可是，他是苗疆的皇子，他的父亲是黎峥，那个弑父夺位的暴君。你把他留在身边，就不怕……”
“怕什么？”沈望舒回头，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冷意，“谁敢动他，我便杀谁。”
玄清看着他眼中的杀意，知道他是认真的。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他知道，师弟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这个选择，或许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黎厌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停下手中的木剑，回头看向沈望舒，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沈望舒也笑了，对他招了招手：“过来。”
黎厌跑过去，沈望舒伸手，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累不累？”
黎厌摇了摇头，仰头看着他：“师尊，我以后，可以一直跟着你吗？”
沈望舒看着他浅灰色的瞳孔，认真地点了点头：“可以。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会保护你，一辈子。”
黎厌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紧紧地抓住沈望舒的衣角，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听雪小筑的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桂花，随着微风，轻轻摇晃，散发出阵阵清香。
一切都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份平静，或许不会持续太久。
苗疆的风云，中原的暗流，都在悄然涌动。
而他们，已经站在了风暴的中心。
但此刻，他们只想珍惜眼前的温暖。
因为，这是他们，在冰冷的世间，唯一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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