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学毕业的寒假,学校画室里的老师邀请她去他课外开设的画室,她表明自己没有兴趣。他说他知道一切,让她过去给小朋友们当小老师,就当作支付学费了。
说是小朋友,却只比她小两三岁,一样地学透视,学空间结构,听老师夸奖她和他们当初在国画和素描之间选择了后者,是多么正确。
下午两点开始,到六点结束,但是可以一点就到,和老师一起看哈利波特全集。她一点从家里跑出来,坐半个小时的公交汽车,到了就开始画石膏。从来不挤在另一个关灯的房间,看电影里的人念魔法咒语。她没看过,不觉得自己是不喜欢看,只是错过了第一集,也许现在正在播放电影下部,如果贸然在中途观看好像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她偶然扫过一眼屏幕,觉得心慌,精神在背后对屏幕疑惑地瞪眼,害怕坐进去对听不懂的笑声发讪。
把素描书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只猫趴在椅子上,她第一次尝试画活的物体。三角形构图,阳光从左上方投射出强烈的光影,画了整整一周,夹在许多石膏体后面。老师翻开它,再一次认同自己的眼光,说她确实是有天赋的。
她回想起那幅画,猫的毛是衬布的质感,木头椅子和石膏一样苍白坚硬,很失败的形体塑造。到了周末,从家里跑出来无处可去,就胡乱搭上一班公交乱转,脑袋靠在窗口吹风,想到那只素描纸上的猫,和她失败的人生。」
节日完全过去,她告诉他,她想要吃月饼了。
过时的东西总是更可口,也许能短暂地消除她说过的她不喜欢吃月饼的话。
从超市的打折区找到滞销的月饼,每一种口味都装进袋子,买回去带给陈末。
他看着她挑出所有种类,一个一个拆开,在每个梨黄的饼上咬一口。咬过的饼堆成塔,往外露出金沙蛋黄、大理石纹路坚果和白椰蓉,红玫瑰和红枣泥夹在其中流血。
当她是胡闹,他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仍然拿起那本看了四遍的书,从头翻过。
每看完一页,陈末就吃下一个月饼,他用眼睛在精神上咬文嚼字,她在物理意义上往胃里堆砌高墙。
等他到四楼从书架上挑选好几本新书,回到三楼,她已经半躺在沙发上抚摸自己小腹里鼓胀的胃。
把书塞进她的书架,他的目光转到她的身上,不可避免地看到空旷的茶几。
一整袋月饼,他记得大约有三十几个,现在一个也没有剩下。
“陈末?”不可置信地低声喊她的名字,他觉得喉咙里像溜进了一片金箔,刺激着食管,把声音震成破碎的铁片。
空的垃圾桶,空的食品袋,只有陈末是满的。也许油脂和糖能流进五脏六腑,把毛细血管也给堵上。
她的目光投过来,又是面无表情。桌子上的电话开始震动,她接起来,走到阳台,才知道是骚扰电话。
“请问是您刚刚在网上查询房屋装修吗?我们这里有推荐......”
他隐隐约约听见她的回答:“我刚刚在查吃太多若思诺会不会死掉啦,真的是,你有更好的推荐给我吗?”
推销的人把电话按掉,她呆呆地走回来。
“你有没有感觉身体不舒服?”
她摇头,连同手臂和躯干都在他的掌心里摇动,他告诉她:“也许我们应该去医院一趟。”
“我说的话哪一个字是你听不懂的。”
他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突然捂住脸,肩膀从他的手心里逃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发脾气。”她的身体在衣服里剧烈颤抖,“我是不是又情绪不稳定了?”
不稳定转移到了胃里,在接下来的日子像个黑洞,不断吞噬每一样她手边可以够得到的食物。除了每时每刻盯着她,他不能确定下一次会不会转个身就看到她把笔伸进口腔,下一秒拿出来只剩下半支,而另外一半在咀嚼她的牙齿。
要诱哄着才肯吐出来,塑料笔的碎片兴许碾下几株她舌头上的味觉神经,口液混合血水流淌到他的手巾上,包裹住笔的尸体。
限制饮食,她反而好像长多了一点肉。隔日给她称体重,总能重上三四斤,然后在夜里还回去。
带了卷尺回来,让她站在墙边,从下往上伸展开,量出最新的身高。一百七十一厘米,还是不变。
她似乎只剩下进食的功能,过度摄入食物却不吸收营养,任凭味觉取代其余感官。常常要喊她三四遍才应声,或者当着他的面路过,再倒着走回来问他,是不是刚刚喊了她的名字。
暴食症持续了一周,还没有结束的势头,他给她带来了普酞西。
白绿胶囊放到茶几上,他推开她卧室的门,一眼看到她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上。
他立刻嗅到空气中血液的味道,走上前小心翼翼把陈末的身体转过来,拿走她左手手心里的美工刀。
拿什么包裹才能不让她手臂里的液体持续倾倒,决不能只是他的手,他翻出急救箱,把所有纱布都缠在上面,还是能看见无休止的红。
在红色海洋里游到医院,又是一望无际的白,致盲的大片色彩让他神情恍惚。
他站在医生和她之间,听见她说:“其实我有机械人的骨骼。”
“这是你自己弄得吗?”医生问她。
他代替陈末回答:“是不小心的。”
她似乎看出来他有点生气,没有反驳,而是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真的,我亲眼看见的。”
包扎好右手臂,医生从玻璃镜片下看他,说:“也许你更应该带她到二楼精神科看一看。”
陈末坐在大厅靠墙的座位上,他到前台交费,回来就看见她在解手臂上的绷带。握住她的左手腕,也还是伤口,她挣扎着非要给他看她看见的。
“从腕骨直线划到手臂内侧,一点感觉都没有。我看见骨头是黑色的铁,原来我不是人类,我是机械人,所以会常常故障,一定是程序设定出了错。”
“我最想给你看见,让你知道我的异常不是因为精神病。”
他可以按住她去剥开伤口的手,但她并不打算妥协,又急又气地咬他的手臂。他蹲在她面前,好像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垂下头在固态的空气里深呼吸。把鲜活的气息吸进肺里,干枯钝痛的知觉吐出来,他才有勇气抬头看她,看见雪白的骨骼,深红的肌肉,分离的皮肤。
重新带她去包扎,重新交费,走出医院,牵着她,她却不肯继续往前走。
他转过来看她,她问:“你为什么一直在哭?”
把她载回家,他打电话跟老师请假,她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他。
“我同学说好难请假的,你为什么这么轻松?”她露出一个短暂的微笑,“我猜一定是你给学校捐了两栋楼。”
“是。”
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他把数好的药片握在手心,坐到她旁边递上一杯温水,看着她就着自己的手吞下两片若思诺,两片多哚平,和一颗普酞西。
吃完了药,她捧起他的手臂,呼吸在那些穿透皮肤的齿痕上。她的嘴唇像新鲜的血液一样温暖。
为了证明她是机械人,她开始不吃不喝,没了胡乱跑的力气,经常脸朝下整个身体趴在地上。
他买了饭进来,就看到她在客厅用四肢在地上爬行,头发也披散着。抱着后背扶到沙发上,她对着打开的食物皱眉,喂到嘴边,她就会冲到厕所去干呕。
“机械人吃人类的饭会坏掉的。”
他给她解释:“这是电池做成了饭的样子。”
她看着他,终于缓慢地吃下去,吃完了在沙发上呆呆地坐着。
“你可以去写你的题,或者你更想看电视。”
她把手指插进头发里,问他:“你不可以把题目都写进我的大脑吗?”
“已经给你设定了要像人类一样学习的规则。”
她又问他:“可是,我要怎么过去写字台那边?”
他忽然就听不懂陈末的话了,看着她摆弄自己的双腿,双臂,好像在研究要怎么使用,然后从沙发上直直地跌下去。
思维已经停止了,身体先飞出去,他伸出手臂朝沙发前面揽了一下,精神伸展出要承接一片海洋的双翼。陈末掉进来,重重地砸在水面。他好像要抱不动她。
“你......为什么......哭......”
这是她失去组织语言的能力之后,最常说的一句话。
机械人坏掉了可以替换零件,没力气了可以插电,就算整个损毁也能重塑躯体。她也这么做,以为能恢复成最初的崭新,想来最初要最初到什么时间,大概是羊水里漆黑一片的时候。
已经没有必要请假,他给她办理了休学。
房间只提供给她游荡的空间,失去行走的能力后,就只能他把她放到哪里,她就在哪里呆上一整天。和她说话,她做出很吃力的样子,很少地吐出几个关键词。吐不出来的时候,情绪轻易陷入崩溃,要五片若思诺吃上两遍才能止住哭泣。
他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窗外晴朗的天,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回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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