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问题在潮湿的山谷空气里悬着。卡萝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路风尘留下的疲惫。
“能。”她回答，声音不高，但清晰。
老人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佝偻着背，走向最近的一个晾晒棚架。他用那布满老茧和纸浆残渍的手，轻轻拂过一张半干的纸面，像是在触摸婴儿的脸颊。然后，他指向棚架下堆积如山的、已经处理过的山麻纤维，又指了指溪流下游一处水流更平缓的地方。
“浸透，”他言简意赅，“明天用。”
没有欢迎，没有安排住宿，指令直接得近乎粗粝。这就是工作的开始。
卡萝放下身前的画箱，莉安也卸下背包。两人走到那堆山麻前。纤维干燥粗硬，带着植物特有的涩味。她们抱起沉重的一捆，走到老人指定的溪边。溪水冰冷刺骨，将山麻浸入水中，需要用身体的重量才能完全压住，等待它们吸饱水分，变得柔软而沉重。
等她们终于将几捆山麻在溪水中固定好，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山谷里没有通电，只有老人木屋里透出一点摇晃的油灯光晕。
老人站在屋门口，示意她们进去。
木屋内部低矮，陈设简陋，空气中弥漫着烟叶、干燥草药和纸张混合的复杂气味。一角堆着打成捆的成品土纸，另一角铺着两张简陋的床板，上面放着看起来干净但粗糙的布褥。中间的火塘里，几根柴薪燃着，提供着有限的光和热。
老人沉默地递给她们两只粗陶碗，里面是稀薄的、可以看到碗底米粒的粥，还有一小碟咸菜。这就是晚餐。
她们坐在火塘边的矮木墩上，安静地吃着。粥是温的，咸菜很咸。疲惫让食物变得可以接受。莉安的手因为长时间的浸泡和寒冷，有些发红僵硬，她小口喝着粥，感受着那点微弱的暖意流进身体。
卡萝吃得很快，吃完后，她拿出自己的素描本和炭笔，但没有打开。她的目光落在火塘跳跃的光焰上，又移到墙角那些成捆的纸上，像是在衡量，又像是在记忆。
老人坐在对面，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混浊的眼睛偶尔掠过她们，大部分时间都望着火，或者虚空。他没有询问她们的来历，没有好奇她们为何而来，仿佛她们的到来，与山间多了一只鸟、一片云，并无不同。
“睡。”老人终于磕了磕烟斗，站起身，走向里间，留下她们在外间。
油灯被老人带走，屋里只剩下火塘将熄未熄的余烬，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山里的夜寂静得可怕，只有溪流永不疲倦的潺潺声，以及不知名昆虫的鸣叫。
莉安在黑暗中摸索着躺到床板上，褥子很薄，能感觉到下面硬实的木板。她侧过身，看向对面床铺的轮廓。卡萝平躺着，呼吸声很轻。
“卡萝。”莉安低声唤道。
“嗯。”
“这里……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对面沉默了片刻。
“嗯。”又是一声。
但这声“嗯”里，似乎带着一点极细微的、近乎安抚的意味。莉安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手指的皮肤因为浸水而发皱发紧，山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木板床渗上来。但在这片彻底的陌生和粗粝之中，因为旁边那个熟悉的、沉静的存在，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反而稍稍松弛了一些。
她听着溪流声，听着卡萝均匀的呼吸，在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中，意识渐渐模糊。明天，等待着她们的，会是怎样的劳作？她不知道，但至少，她们已经在这片深山之中，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和一条需要亲手去浸透的、通往纸张源头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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