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老人就已经在溪边开始捶打。沉闷规律的“咚、咚”声穿透薄雾和木板的缝隙，比任何闹钟都更有效地唤醒了她们。
莉安睁开眼，身体像散架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痛的抗议。她挣扎着坐起，看到对面床铺已经空了，卡萝折叠整齐的薄被放在床脚。
她穿上冰冷的鞋子走出木屋。山谷笼罩在破晓前的青灰色调里，溪水声比夜晚听起来更响。卡萝正站在昨天浸泡山麻的溪边，裤腿卷到膝盖，赤脚站在冰冷的溪水里，和老人一起，将吸饱水分后变得沉重无比的山麻捆拖拽上岸。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沉默的专注，仿佛生来就该做这个。
老人看到莉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堆在岸边的另一捆湿麻。没有言语，指令明确。
莉安学着他们的样子，卷起裤脚，试探着将脚浸入溪水。刺骨的寒冷让她瞬间倒吸一口气，脚趾蜷缩。她咬咬牙，整个脚掌踩进溪底滑腻的卵石上，伸手去拖那捆湿麻。比想象中沉得多，纤维吸足水后的重量超乎预期，她几乎使尽全力，才勉强将它挪动。
接下来的工作重复而耗力。将湿麻搬到捶打区，看老人示范如何用木槌反复捶打，让纤维进一步软化、散开。老人捶打的节奏有一种古老的力量感，而她们初学者的手臂很快就感到了酸软无力。
早饭后，工作继续。捶打好的纤维要被放入一个石头砌成的水槽中，加入老人自制的、某种来自植物根茎的黏液，然后用一根长长的木棍不停搅拌，让纤维在水中均匀悬浮，形成纸浆。
卡萝接过了搅拌的活。她双手握住粗重的木棍，沿着水槽边缘规律地划着圆圈，纸浆在水里缓慢旋转，发出粘稠的声响。这工作需要持续的力气和耐心。莉安则被安排用竹帘抄纸。
老人示范了动作。将长方形的细密竹帘斜插入浆液中，平稳地端出水面，一层薄薄的、带着水光的纤维便均匀地覆盖在帘子上，水从竹篾缝隙淅淅沥沥地流回水槽。然后将帘子反扣在旁边叠放好的湿纸堆上，轻轻揭开，一张湿纸便初步成形。动作必须平稳、迅速，否则纸浆分布不均，或者无法顺利分离。
莉安的第一张纸厚薄不均，边缘破烂。第二张中间破了个洞。第三张勉强成形，但表面粗糙。竹帘在她手里显得笨重不听使唤，纸浆要么太多堆积，要么太少露底。她抿紧嘴唇，额角冒汗，一次又一次地将竹帘插入水槽。
卡萝在间歇时会停下搅拌，看一会儿莉安的动作。她没有出声指导，只是在莉安又一次失败后，默默走过去，拿起另一副备用的竹帘，在她旁边站定。她做了一遍抄纸的动作，从入水到端出，到扣下、揭起，流畅得像一个单一的、练习过千百次的呼吸。然后她让开位置，示意莉安继续。
莉安深吸一口气，模仿着卡萝刚才的节奏和角度。这一次，覆盖在竹帘上的纤维层均匀了许多，虽然边缘仍不够齐整，但至少是一张完整的湿纸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扣在纸堆上，屏住呼吸，轻轻揭开竹帘——成功了。
她没有去看卡萝，但能感觉到身旁的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下，然后卡萝又回到了水槽边，继续那单调的搅拌。
整个上午就在这重复的劳作中过去。捶打声、搅拌声、水流声构成了唯一的旋律。莉安的手臂和腰背酸痛加剧，手指被泡得发白起皱，冷水浸湿的裤腿贴在皮肤上，带来持续的不适。但当她看到纸堆上自己抄出的、一张比一张略有进步的湿纸时，一种微小而坚实的成就感，奇异地抵消了一部分身体的疲惫。
老人偶尔会走过来，检查纸浆的浓度，或者翻看一下湿纸堆。他很少说话，有时会调整一下水槽里纸浆的稠度，或者用手感受一下湿纸的含水量。他的沉默像这座大山一样厚重，所有的评判都蕴含在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里。
中午，她们吃到了和昨晚一样的稀粥和咸菜。饭后有短暂的休息时间，老人坐在溪边石头上抽烟，卡萝则拿出素描本，用炭笔快速勾勒着捶打的石臼、搅拌的水槽、晾纸的棚架，以及老人布满皱纹的侧脸。
莉安靠着一捆干燥的山麻坐下，看着卡萝笔下流畅出现的线条，看着那些她们正在亲身体验的工具和场景被迅速捕捉到纸面上。她忽然觉得，她们不仅仅是在学习造纸，更像是在用身体和时间，阅读一本由溪水、纤维、捶打和沉默写成的、无比厚重的书。而卡萝，正试图用她的方式，为这本书做一些注解。
下午，工作继续。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云层和山谷的雾气，斑驳地洒在溪水上。捶打声、搅拌声、抄纸的动作，周而复始。疲惫深入骨髓，但某种节奏也开始在身体里形成。莉安发现自己的动作不再那么僵硬，对竹帘和纸浆的控制，也多了一点难以言传的手感。
当老人终于示意今天可以结束时，夕阳已经将山谷染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莉安几乎直不起腰，卡萝放下木棍时，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她们走到溪水下游，洗净手上、胳膊上的纸浆残渍。冰凉的溪水刺激着酸痛的肌肉，也带来一种清洁后的舒缓。
回到木屋，老人已经生起了火塘。锅里煮着的东西散发出比昨晚稍显浓郁的食物香气——似乎加了些山野里采来的菌菇。
莉安坐在火塘边，看着跳跃的火光，感受着身体里每一处叫嚣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一种奇异的、充实的平静。她抬起自己依旧有些发抖的手，指尖上还残留着纸浆滑腻的触感和溪水的冰凉。
她看向对面的卡萝。卡萝也正看着火，侧脸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柔和了一些，那双总是过于沉静的黑眼睛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这一次，没等莉安开口，卡萝低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纸的命，是水给的。”
莉安怔了怔，回味着这句话。她想起纸浆在水槽中的悬浮，想起竹帘破开水面的瞬间，想起湿纸堆里层层渗透的水分。她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火塘，心里那片因为陌生和艰苦而产生的焦躁，似乎又被这简单的话语和一天的劳作，抚平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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