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打声在黎明前照常响起。莉安睁开眼，身体经过一夜休整，酸痛感并未消失，反而转化成一种更深沉的疲惫，烙印在肌肉记忆里。她坐起身，看到卡萝已经不在床铺上。外面溪边，隐约传来两个身影，一个佝偻，一个挺直，都在晨雾中沉默地移动。
她穿好衣服走出去。山谷里的空气带着一夜沉淀后的清冷。卡萝正和老人一起，将昨天抄好的、依旧含水的湿纸，一张张小心地分离，然后用一种自制的、鬃毛稀疏的刷子，将它们刷到光滑的石灰板壁上。这是个精细活，湿纸脆弱，力道稍有不均就可能破裂。卡萝的动作很慢，指尖因为长时间接触水和纸浆，显得苍白起皱。
老人看到莉安，用烟斗指了指堆在棚架下已经有些干燥、但还需进一步处理的纸张。莉安会意，走过去开始帮忙翻动那些纸，让它们均匀接触空气和阳光。纸张在指尖下发出沙沙的轻响，粗糙的质感与艺术村那些光滑的画纸截然不同。
早餐依旧是稀粥，但里面多了几块切碎的、不知名的根茎，口感粗糙，却多了些实在的饱腹感。
饭后，老人没有立刻开始捶打或抄纸。他走到溪流上游一处水流更急的地方，那里堆着一些颜色更深、纤维更长的材料，还夹杂着撕扯开的、褪色的旧渔网。他示意她们过来，开始演示如何处理这些更坚韧的原料。先用石锤砸开，再用特制的石碾反复碾压，最后才放入溪水中长时间浸泡。
“这个，”老人拿起一缕深色的纤维，又指了指那些渔网丝，“筋骨。纸的筋骨。”
莉安和卡萝对视一眼，明白了。那些她们之前使用的、相对柔软的山麻，是纸的“肉”，而这些，是让纸张在粗粝中不易碎裂的“骨”。
新的工作更加耗费力气。砸开坚硬的纤维，推动沉重的石碾，手臂很快就开始发抖。卡萝接过了推碾的工作，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那根横木上，石碾发出沉闷的滚动声，缓慢地碾压过铺散的纤维。莉安则负责在一旁添料、翻动。
汗水很快浸湿了她们的后背，额发黏在皮肤上。山谷里阳光逐渐炽烈，混合着水汽，蒸得人有些发晕。老人坐在一旁的树荫下，吧嗒着烟斗，浑浊的眼睛看着她们的动作，偶尔会简短地纠正一下卡萝推碾的节奏，或者提醒莉安翻料的时机。
中午休息时，莉安感觉自己的手臂几乎抬不起来。她靠在干燥的柴堆上，看着卡萝。卡萝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虎口和掌心被石碾的木柄磨出了新的红痕，叠在旧有的颜料渍和细碎伤口上。
老人默默递过来两个烤熟的山芋，比之前的粥要顶饿。她们沉默地吃着，山芋烫手，带着泥土和炭火的味道。
下午，工作继续。浸泡好的“筋骨”被加入到之前捶打好的山麻纸浆中，卡萝再次拿起那根长长的木棍，开始搅拌。这一次，纸浆的阻力明显更大，木棍在水中划动时需要更多的力气。混合均匀的纸浆颜色更深，悬浮其中的深色纤维和偶尔闪过的蓝色渔网丝，像是一条浑浊河流中沉淀的历史。
莉安再次站到抄纸的水槽前。加入了“筋骨”的纸浆似乎更难驾驭，纤维分布更容易不均。她失败了两次，第三次，她深吸一口气，回想着卡萝昨日示范的那种平稳的节奏，手腕放柔，将竹帘以更倾斜的角度、更缓慢地送入水中，再平稳端出。这一次，覆盖在竹帘上的纸浆层均匀了许多，那些深色的“筋骨”和零星的蓝色，也恰到好处地散布其中。
她小心地将这张湿纸扣在纸堆上，屏息，揭开。一张相对完整的、带着内在纹理的纸初步成形。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傍晚，当最后一张湿纸被刷上板壁，老人检查着她们一天的劳动成果。他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半干的纸张，感受着厚度和纤维的分布。最后，他走到莉安抄出的那几张掺了“筋骨”的纸前，多停留了一会儿，混浊的眼睛里看不出赞许，但似乎也没有不满。
他转过身，对她们说了来到这里后最长的一句话：“明天，学揭纸。”
夜色再次降临。木屋里，火塘的光依旧昏暗。莉安和卡萝并排坐在矮木墩上，用老人给的一种草药膏涂抹手上新增的磨伤和泡得发白的褶皱。药膏带着清凉的刺激性气味。
莉安看着跳跃的火光，忽然低声说：“好像……摸到一点门了。”
卡萝涂抹药膏的动作没有停，只是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才补充道，声音在火光中有些模糊：“纸的命是水给的……筋骨，是它自己长出来的。”
莉安侧头看她。卡萝垂着眼帘，专注地看着自己掌心交错的新旧痕迹，火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莉安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冰凉的药膏在指关节上慢慢揉开，感受着那轻微的刺痛，以及痛楚之下，某种东西正在缓慢生长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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