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纸的工序在干燥的晨光里开始。晾在石灰板壁上的纸张已褪去水分,边缘微微卷起。老人用一把薄薄的竹刀,从边角小心地切入,屏息,缓缓将整张纸揭下。动作必须轻柔,稍有不慎,纸张便会撕裂,或留下残缺。
莉安和卡萝站在一旁,看着老人手中那张完整揭下的土纸。它不再是湿漉漉依附在板壁上的状态,而是成为独立的、有着自身韧性和肌理的实体。纸张在风中轻微晃动,发出脆响。
老人将揭下的纸递给卡萝。卡萝接过,手指抚过纸面,感受着那粗粝的、不均匀的质感,以及嵌在其中的深色纤维和偶然闪现的蓝。她看了片刻,然后将纸递给莉安。
莉安接过。纸比想象中更挺括,带着阳光和石灰混合的气味。她用手指的侧面轻轻摩擦纸面,那沙沙的触感,让她想起北方边境冻土开裂的声音,也想起海浪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湿润痕迹。
“可以了。”老人哑声说,将竹刀递给卡萝。
卡萝站到板壁前,选定一张纸,模仿着老人的动作。她的手指稳定,竹刀切入,剥离,第一张纸完整落下。莉安紧随其后,她的动作更慢,更谨慎,指尖能清晰感觉到纸张与板壁分离时那细微的抵抗。当她成功揭下自己抄造的第一张完整的纸时,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油然而生,这与完成一幅画作的成就感不同,更原始,更直接。
整个上午,她们都在重复这个精细的过程。揭下的纸张被按质地、厚度和纤维分布粗略分类,平整地叠放在阴凉通风的棚架下。
午后,阳光炽烈。老人照例坐在溪边抽烟休息。卡萝没有停歇,她走到堆放成品纸张的棚架下,仔细翻看不同批次的纸张,时而用手指丈量,时而对着光观察纤维的分布。最后,她挑选了几张质地各异、厚薄不一的土纸,又从那卷她们带来的、相对均匀的土纸样本上撕下一角。
她抱着这些纸,走向她们带来的画箱。莉安看着她打开箱子,取出炭笔、色粉块,还有一小瓶用了一半的墨水。
卡萝在溪边一块平坦的大石上坐下,将选出的纸张一一铺开。她先用炭笔在不同的纸上试了试线条。粗糙的纸面吞噬着炭粉,线条显得滞涩、沙哑;相对光滑些的,线条则流畅许多。她又用色粉块涂抹,观察颜色的附着力和显色程度。最后,她蘸了墨水,在纸的边角滴染,看墨迹如何晕开,如何被纤维吸收定格。
莉安静静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着她动作。卡萝的眉宇间是她们在画室时常见的、那种全神贯注的探究神情。这不是劳作,这是她们熟悉的领域——对材料的测试与理解。
卡萝将一张纤维最粗、肌理最明显的纸推到莉安面前,递给她一支炭笔。
莉安接过笔,没有犹豫,直接在粗粝的纸面上落下线条。笔尖摩擦纸张的阻力感清晰地传到指尖,画出的线条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天然的拙趣。她换了一种握笔的力道,线条随之变化。她开始快速地涂抹,留下深浅不一的灰色块面,测试着纸张的承受力和表现力。
“不一样。”莉安停下笔,看着石头上铺开的、在不同纸张上留下的不同痕迹,“和画店买的纸,完全不一样。”
“嗯。”卡萝应道,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面前那张晕染了墨迹的纸上,墨色沿着纤维的脉络扩散,形成无法预料的、如同微观地貌般的痕迹,“它有它的脾气。”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没有绘制具体的形象,只是不断地在这些自造的土纸上试验。炭笔的浓淡,色粉的叠加,墨水的渗透。每一种纸都呈现出独特的性格,有些适合表现粗犷的笔触,有些能留下细腻的层次,有些则与水墨产生奇妙的反应。
老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她们在那些他亲手捶打、她们亲手抄造的纸张上留下黑色的、彩色的痕迹。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那些线条和色块,脸上深刻的皱纹如同他造的纸上的纤维,纹丝不动。
当夕阳再次将山谷染红,卡萝将最后一张试色的纸收起。她没有丢弃任何一张,即使那些画满试验痕迹的残片,也被她小心地整理好。
莉安帮着收拾画具,她的手指重新沾染了熟悉的炭粉和颜料,混合着这些日子浸入皮肤的纸浆和溪水的气息。她看着卡萝低头整理那些纸张时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些天所有的艰辛劳作——捶打、浸泡、搅拌、抄纸、揭纸——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归宿。
它们不是为了造纸而造纸,而是为了此刻,为了画笔与这种带着土地记忆和手工痕迹的载体相遇的瞬间。艺术的探索,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更直接、更笨拙,也更接近源头的方式,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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