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界》的草图钉在版画室的墙上,炭笔线条勾勒出河流、岩石与雾气交织的轮廓。但此刻,她们面对的不是笔,而是材料。
第二天,工作台上变成了一个奇特的战场。左边堆着卡萝带来的“北方”:深山造的土纸、矿物色粉、一块用来研磨的青石板,甚至还有一小包从北方带回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红土。右边是莉安准备的“南方”:从艺术村带回的细腻画布、化学颜料、一瓶保持湿润的海绵,以及几片压制的热带植物标本。
“从谁开始?”莉安问。她的目光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材料之间游移,这仿佛是她与卡萝之间差异的实体化呈现。
卡萝没有回答。她拿起一张土纸,又拿起一块画布,将它们叠在一起,举到灯光下。粗糙与光滑,深黄与纯白,在光线下形成一种强硬的、互不相容的对比。
“都不对。”她放下它们,转向莉安,眼神专注,“不是选择,是创造第三种。像河水冲过岩石,不是覆盖,是改变彼此的形状。”
莉安深吸一口气,明白了。她拿起那块沉重的青石板,倒上少许赭石色粉,加入几滴清水,开始用石杵一圈一圈地研磨。矿物颗粒被碾碎,发出细密而固执的沙沙声。卡萝则打开一管化学颜料,挤出一小团鲜明得有些刺眼的钻蓝,用金属画刀精准地挑起,放入莉安正在研磨的、已变得柔和的赭石色粉中。
两种来自不同世界的颜料在石板上相遇,最初是清晰的界限分明,彼此抗拒。但随着莉安持续用力的研磨,石杵以其物理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迫使它们开始交融,最终变成一种全新的、带着细微颗粒感的、无法被归类的深紫色。它既失去了矿物颜料的完全哑光,也失去了化学颜料的那种平涂的鲜艳,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内敛的深度。
她们用一支宽扁的猪鬃画笔,蘸满这种新调出的颜色,在同一张土纸上并排试色。粗糙的纸面像贪婪的土地,吞噬了部分颜料,却意外地让颜色的质感变得更加深沉、古朴。
“纸,”卡萝用指尖抚过试色的区域,感受着那微妙的阻力,“它不只是载体,它决定了颜色的性格。”
莉安另取一支更柔软的尼龙笔,蘸满另一种她们调出的、试图模仿苔藓的灰绿色,在纸的另一端画下。笔触本能地想要流畅,但颜色在纤维的阻力下显得艰涩、断续,反而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生长般的笔触感。“笔也决定了。或者说,是材料之间的对话,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她们不再争论该用谁的材料,谁的技法更高明。工作变成了持续的、近乎偏执的试验:在土纸上试用化学颜料,观察其附着力;在光滑的画布上尝试矿物色粉,研究其牢度;将不同质地、不同来源的纸张进行拼贴、叠加、撕裂;用混合了沙粒、植物纤维甚至泥土的媒介覆盖其上。
失败的作品很快堆满了墙角的一个纸箱。有时是颜料因成分不合而大面积剥落,像干涸的土地;有时是两种材质因收缩率不同而彼此撕裂,形成难看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着矿物粉尘、松节油和植物汁液混合的奇特气味。
但偶尔,在大量的失败中,也会有意外的、令人心悸的成功——当土纸的吸水性恰好让化学颜料的边缘产生水痕般的晕染时;当一层薄薄的宣纸覆在粗糙的画布上,再涂以混合沙子的颜料,形成一种朦胧而又坚实的奇异肌理时。这些瞬间,仿佛任何单一材料都无法达到的效果被偶然创造了出来,那是一种“1 1>2”的魔法。
赵清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工作台如同一个微型的战场或实验室,堆满了实验的残骸与半成品。莉安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半透明的、纤维很长的皮纸覆在一块刷了深色底料的厚纸板上,而卡萝则用画刀挑起一种混合了细沙和少量胶质的膏状颜料,正在那皮纸上谨慎地涂抹、刮擦。
“你们这是在……”赵清迟疑地问,他被眼前的混乱与专注震慑住了。
“找一种新的语言。”莉安头也不抬地回答,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控制皮纸不被底料完全浸透上。
卡萝将刚刚完成的一张小样递给他看。沙粒在皮纸上形成粗糙的、随机的肌理,如同风化的岩石表面,而半透明的皮纸又让底下深色的底料若隐若现,仿佛岩石内部的幽暗。它既不是绘画,也不是纯粹的材质拼贴,它就是一种独特的存在。
赵清接过,在灯光下仔细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样品的边缘。“有意思。”他最终说道,语气里带着真正的佩服,“这不再是简单的材料叠加……评审会喜欢看到这种深度的探索,这超越了技法,接近‘道’了。”
他离开后,版画室再次被一种创造性的寂静笼罩。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彻底暗下,城市华灯初上。她们打开了工作台那盏明亮的射灯,将自己与外部世界隔绝开来,沉浸在这个由她们亲手搭建的材料王国里。
在强烈的灯光下,莉安偶然一瞥,注意到卡萝一直活动着的右手腕有些不自然的红肿——连续一天高强度的研磨、按压和刮擦,让之前的旧伤复发了。
“停下吧。”莉安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卡萝的手腕,指尖能感受到皮肤下异常的热度。
卡萝的动作骤然顿住。她的手腕在莉安微凉的手掌包裹下,那股灼热感似乎更加清晰了。她能感受到莉安指尖的力道,不重,但很稳。
“明天再继续。”莉安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在安抚,又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卡萝沉默了片刻,目光从莉安的脸上,移到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再扫过满桌狼藉的、象征着无数失败与微小成功的材料。然后,她慢慢地、顺从地放下了手中那把她用了很久的木柄画刀。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刚刚被赵清赞赏过的、沙粒与纸张交融的小样上,它在灯光下泛着朴素而坚实的光泽。
“它开始说话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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