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的那句问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枚精准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顾时韫的心湖里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所以……顾教授,你那天……是真的,完全没有认出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种试图从巨大荒谬感中剥离出真相的努力,还有一丝几乎被委屈淹没的、残存的期待。
顾时韫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
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汽,像是雨后被云雾笼罩的湖面,让他看不真切,却更能感受到其下涌动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甚至带着一种急于剖白自己的迫切,重重点头。
“是!”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提高,但立刻又压低了,变得无比认真和诚恳,
“完全没有。
在我的视觉记忆里,那天下午那个时间点,在那个位置,只有王副教授和一个……‘穿着浅色外套的模糊人影’。”
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形容,仿佛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亵渎,是对她的巨大不公。
“我的大脑没有将那个‘模糊人影’与‘林夕’这个名字、与你的声音、与你的胸针……
与任何我试图记住的关于你的细节关联起来。
它们……像是被割裂开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解释更清晰,尽管这需要他再次直面自己最无力、最不堪的缺陷。
他向前又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这样能让她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真诚。
“林助理,我……”
他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
“我想,我需要向你更详细地解释一下,我的……
脸盲症。或者说,我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林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脸上的冰霜已经彻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某种沉重理解的神情。
她没有打断他,也没有移开目光,仿佛在等待他揭开一个至关重要的谜底。
顾时韫得到了默许,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用一种近乎学术汇报的、却又浸透着个人体验的语调,缓缓描述。
他的目光没有聚焦在她脸上,而是落在她桌面那本植物图鉴的封面上,仿佛那能给他一些支撑的力量。
“对大多数人来说,识别一张脸,就像……就像识别一朵玫瑰。
你们能看到它的颜色、花瓣的层数、叶片的形状,所有这些细节组合成一个独特的、可辨识的整体‘玫瑰’。”
他尝试用她可能理解的比喻,
“但对我而言,识别一个人,更像是在……辨认一片没有明显特征的叶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试图勾勒出那种困难。
“我很难抓住一张脸的‘整体’。
它在我眼中是割裂的,是零散的细节——眼睛的大小、鼻子的形状、嘴唇的薄厚……
这些信息无法自动整合成‘这是某人’的结论。
它们就像散落一地的拼图碎片,
而我……
缺乏那张完成的图纸作为参照。”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深藏的无奈和孤独。
“所以,我必须依靠其他线索。
声音,是最稳定可靠的。
还有发型、体型、走路的姿态、常穿的衣物、佩戴的饰品……
比如你的树叶胸针。”
他看向她空荡荡的领口,眼神黯淡了一下,
“这些是相对固定、不易改变的‘特征点’。
我依靠这些‘点’,像做数学题一样,进行推理和匹配,才能在脑海里‘认出’一个人。”
“但这套系统非常脆弱。”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满是自嘲,
“一旦某个‘特征点’发生变化
——比如,一个常戴眼镜的人突然摘了眼镜,或者一个总是扎马尾的人散下了头发,再或者……”
他看向她,目光里充满了歉意,
“……有人穿了一件从未穿过的新外套。我的识别链就会瞬间断裂。
那个本应熟悉的人,在我的认知里,就会立刻变回一个‘陌生人’。”
他 finally 将目光重新聚焦回她的眼睛,无比坦诚地,甚至带着一丝乞求理解的神情:
“那天下午,就是这样。
‘米白色毛茸茸外套’是一个全新的、未被记录的变量。
而王副教授的‘白大褂’是一个强烈的、熟悉的、代表‘工作语境’的信号。
我的注意力被后者完全捕获,而前者……
被我的大脑错误地过滤掉了。
我并非故意忽略你,更不是……”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更不是看到了你却置之不理。
我是真的……真的没有‘认出’那是你。
在我的感知里,那一刻,你并不存在。”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沉重,充满了无力感。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寂静。
林夕彻底明白了。
不是疏远,不是忽视,不是任何她凭借超忆症的大脑所推导出的、基于常人情感逻辑的猜测。
而是更原始的、更无奈的、源于生理局限的……认知障碍。
她的超忆症让她记住了一切,包括那些她宁愿忘记的痛苦。
而他的脸盲症,却让他无法记住最重要的东西,甚至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造成了伤害。
一种奇异的、酸楚的共鸣感,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他们像是光谱的两个极端,一个被过量的记忆淹没,一个却苦于无法抓住最关键的识别信号。
看似对立,却在“与常人不同”、“被误解”、“渴望被接纳”的深层体验上,诡异地相通了。
她想起他之前所有的“怪异”举动:
第一次课上叫错名字,第二次接触通过声音认出她,因为发型变化而迟疑……
那些曾让她挫败、好奇、甚至生气瞬间,此刻都有了最合理、也最让人心疼的解释。
她也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他能如此自然地接受她超忆症带来的“过目不忘”,甚至将其视为巨大的优势
——因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也一直在用非常规的方式努力地“记住”。
她看着他。
看着他金丝边眼镜后那双盛满了紧张、歉意和真诚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急切解释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垂在身侧、有些无所适从的手。
几天来积压的委屈、愤怒、猜疑,像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迅速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几乎让她鼻子发酸的理解和……心疼。
他该多么努力,才能在这个依靠面部识别构建社交的世界里,正常地生活和工作?
他该多么小心翼翼,才能避免一次次类似的误会?
而这一次,他却因为自己的缺陷,伤害了他可能并不想伤害的人,并且为此感到如此懊悔和不安。
她的沉默让顾时韫的心再次悬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番笨拙的坦白是否足够,是否能换来她的谅解。
他几乎不敢呼吸,等待着她的判决。
然后,他看到林夕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一直紧抿的嘴唇也松开了一条缝隙。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是疏离和冰冷,而是变得柔和,甚至带着一种……温暖的悲悯。
“顾教授,”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春风一样拂过了顾时韫紧绷的神经,
“我……明白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顾时韫猛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一股热流冲上他的眼眶,他急忙眨了眨眼,掩饰住瞬间的失态。
“对不起,”
他再次郑重地道歉,这次更加恳切,
“为我的……疏忽,为你这几天的难过。我真的很抱歉。”
他知道道歉无法抹去已经造成的伤害,但他必须表达。
林夕摇了摇头,唇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那笑容里有些许苦涩,但更多的是释然:
“不,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是我的问题……是我的脑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
“它总是记住太多东西,而且……
控制不住地去反复回想、放大那些不好的瞬间。
如果我……如果我能像普通人一样,也许就不会……”
就不会一个人生了几天的闷气,就不会把他无心的疏忽解读成故意的冷漠。
“不!”
这次轮到顾时韫急切地打断她,语气甚至有些严厉,他无法忍受她将责任归咎于她自己那同样无法控制的特质,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是我的眼睛……我的大脑……”
他再次词穷,无法找到更准确的词语来描述那种无力感。
两人对视着,忽然都沉默了下来。
一种奇妙的氛围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那不再是尴尬和冰冷,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而产生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固有的规则抗争着。他们都曾因此受伤,也因此孤独。
而现在,他们似乎……在彼此身上,看到了某种镜像般的理解。
过了好一会儿,林夕才再次轻声开口,带着一丝试探:
“那……顾教授,我们现在……回温室吗?
那些幽灵兰的数据,好像还没记录完?”
她主动提出了返回那个他们共同工作、也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形风暴的地方。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愿意让一切回到正轨,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的信号。
顾时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注入了光彩。
他立刻点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松和愉悦:
“好。我们回去。”
他侧身让开门口的路。
林夕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和笔,走到门口。
当她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向他,非常非常认真地说,像是在做一个重要的确认:
“顾教授,以后……如果我换了新衣服,或者做了新发型……我会提前告诉你。
或者……我主动跟你打招呼,可以吗?”
这是一个小小的、却充满善意的提议。
她在用她的方式,尝试融入他那套独特的“识别系统”,尝试避免下一次可能的误会。
顾时韫怔住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形容的暖流瞬间涌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清澈的、带着真诚善意的眼睛,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重重地、再次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個沙哑的音节:
“……好。”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那条从文华楼通往温室的路,这一次,顾时韫觉得不再漫长和迷茫。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记忆路径,只是沉默地、偶尔略显笨拙地配合着林夕的步伐,走在她的身侧。
两人之间依旧没有太多的言语,但那层坚冰已经打破,一种崭新的、小心翼翼又充满希望的默契,正在无声地酝酿、生长。
他们一前一后再次踏入温室。
温暖湿润的空气夹杂着植物的清香包裹而来,熟悉的环境让两人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顾时韫走到那盆幽灵兰前,拿起记录本。
林夕则自然地走到他身边,打开了数据记录软件。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但又一切都不同了。
顾时韫看着幽灵兰苍白的花朵,忽然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的人听:
“其实……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林夕操作电脑的手指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顾时韫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花上,耳根却微微有些泛红,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太自然的随意:
“虽然没认出外套……但后来你离开的背影……步态,仔细回想的话,是有点熟悉的。”
林夕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男人专注侧脸上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看着他故作镇定却泄露了紧张情绪的指尖,听着他那句迂回的、笨拙的、几乎是挖掘了所有感知潜力才得出的补充说明……
一股汹涌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猛地撞向她的眼眶和鼻尖。
她慌忙低下头,假装被屏幕上的数据吸引,手指在键盘上胡乱地敲了几下,掩饰住瞬间的失态。
温室里,只剩下植物静谧的呼吸声,和两颗以奇特方式逐渐靠近、发出微弱而坚定共鸣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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