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里弥漫着一种崭新的静谧。
不再是之前几天那种冰冷僵持、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一种柔软的、正在缓慢愈合的安宁。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将无数细碎的光斑洒在郁郁葱葱的植物上,也洒在并肩站在幽灵兰前的两人身上。
顾时韫专注地记录着数据,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夕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上同步输入,她的动作流畅,不再带有之前的机械和疏离。
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绿叶和潮湿水汽混合的清新味道,但似乎还有一种更微妙的东西在悄然滋生
——一种小心翼翼试探着的、脆弱又坚韧的信任感。
顾时韫那句关于她“步态熟悉”的笨拙补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林夕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波纹。
那是一种极其古怪的感受
——被如此荒诞的理由所伤害,又因如此细微(甚至可能只是安慰)的发现而被抚慰。
然而,奇妙的是,这种抚慰真实地发生了。
她偷偷侧过脸,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黑发垂落,遮住了部分金丝边眼镜的镜框。
他的侧脸线条清晰而专注,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认真的直线。
此刻的他,又变回了那个严谨、沉稳、沉浸在植物世界里的顾教授。
可林夕知道,不一样了。
她看到了他冷静外表下的笨拙与慌乱,看到了他因自身缺陷而露出的痛苦与窘迫,也看到了他急于解释、生怕她不肯原谅的真诚与急切。
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只与植物交流的教授形象,变得具体而生动,甚至……有点可爱。
她的超忆症在此刻忠实地回放着刚才在办公室里的一切——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句磕绊却真诚的话语,甚至他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但这一次,
回忆带来的不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酸酸胀胀的、让她心头发软的情绪。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一种……也想要坦诚的冲动。
他向她剖白了他最无力、最不愿为人知的困境。
那么,她是否也应该……给予同等的信任?
她的秘密,同样是她背负多年的枷锁。
记录完一组数据,
顾时韫稍稍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
他转过头,正好对上林夕看过来的目光。
她的眼神不再躲闪,里面盛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顾教授,”
她轻声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软一些,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顾时韫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语气郑重:
“不,该我谢谢你……愿意听我解释,愿意……相信我。”
“相信”这两个字,他说得有些重,充满了感激。
林夕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在键盘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温室里只有植物静静的呼吸声,在等待她的下文。
“其实……”
她垂下眼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大概能理解……那种感觉。那种……自己的大脑,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
顾时韫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安静地聆听着,没有打断。
他意识到,她似乎想要说一些更重要、更深层的东西。
林夕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勇气,终于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脆弱,但更多的是坦诚。
“我的超忆症……它并不像听起来那么……酷,或者幸运。”
她尝试用轻松一点的语气开头,但笑容有些勉强,
“它能让我记住所有专业知识,能让我工作效率超高,但同样的,它也强迫我记住所有……所有我不想记住的东西。”
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目光飘向远处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仿佛那浓绿的阴影里藏着她无数的过往。
“小时候摔碎碗被妈妈骂的每一个字、同学背后议论我是‘怪物’时脸上的表情、第一次失恋时那种心碎的感觉……甚至是昨天在网上看到的某一句恶毒的评论……”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所有这些,好的,坏的,无关紧要的……所有的细节、声音、画面、甚至当时的气味和身体的感受……
都会在我脑子里无限循环播放,清晰得就像正在发生一样。
我……关不掉。”
顾时韫的心被揪紧了。
他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生活。
记忆对他而言是如此稀缺和难以捕捉,而对她,却成了汹涌而来、无法阻挡的洪流,时刻都有淹没她的危险。
“很多人觉得这是天赋,”
林夕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
“包括……陈锋。”
提到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明显冷了下去,
“他最初接近我,就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我是一个活的资料库,一个可以无限榨取灵感和细节的工具。
他让我回忆看过的电影构图、听过的音乐会编曲、甚至路边广告牌上的电话号码……
为他那些所谓的‘原创’剧本提供养料。”
顾时韫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他虽然对人情世故迟钝,但也听出了这话里的利用和不堪。
他能想象到,那种被当做工具而非人的感受,对敏感的她来说,是多么大的伤害。
“后来,”
林夕的语气变得更为平淡,但那平淡之下,是深深压抑过的痛苦,
“他觉得我‘不正常’的地方太多了。
无法遗忘痛苦,情绪会因突然闪回的记忆而波动……
他觉得我像个定时炸弹,不够‘稳定’,最终选择了离开。
并且在离开后,还在某些场合暗示我的‘精神状态’可能影响工作的专业性。”
她说完这些,沉默了下来,仿佛耗尽了力气。
她微微侧过身,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可能已经泛红的眼眶。
将这些深埋的、带着耻辱和伤痛的记忆说出来,并不容易。这甚至比承认自己脸盲,更需要勇气。
温室里安静得能听到水滴从喷雾系统滴落的细微声响。
顾时韫站在原地,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过,她那令人惊叹的能力背后,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代价。
她记住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无休无止的、无法磨灭的负面情绪和创伤体验。
而那个叫陈锋的男人,不仅利用了她的能力,更在她最脆弱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在办公室里,她会对他的“忽视”反应如此巨大。
因为她的超忆症会将那一刻的伤痛无限放大、反复播放,与她过去所有被否定、被排斥、被伤害的记忆叠加在一起,形成难以承受的重量。
他也忽然理解了,她之前那种用剧本和虚构故事来“覆盖”或“重构”记忆的习惯——那是一种多么无奈又勇敢的自救。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在他胸腔里膨胀开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微微低着头、肩膀显得有些单薄的女孩,忽然觉得,他们就像是两个在各自孤岛上挣扎求生的人,一个苦于无法记住,一个苦于无法遗忘。
一种深切的共鸣,超越了一切语言,在他心头震荡。
他向前一步,站得离她更近了一些。
他没有试图去碰触她,只是用他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温和、最认真的语气,开口说道:
“那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的大脑,是你的一部分。它不是缺陷,更不是错误。它是……独一无二的你。”
他搜索着词语,
“就像不同的植物,有的靠风传播种子,有的靠动物,有的甚至需要火焰才能萌发。
没有哪一种方式是‘错误’的,只是……方式不同。”
这个比喻或许依旧很“顾时韫”,但却奇异地精准。
林夕的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继续说着,语气更加坚定:
“那个利用你、伤害你的人,是他的品性低劣。他看不到宝藏的光芒,只抱怨盛放宝藏的容器与他想象的不同。”
他甚至难得地用了一个带有些许文学色彩的句子,虽然听起来还是有些生硬。
“而且,”
他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真诚的敬佩,
“你很强大。你一直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和它共存,甚至……利用它创造了价值。
你的剧本,我看过一些,它们充满灵性和独特的洞察力,那绝不是简单的‘复制记忆’能达到的。
那是创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肯定她的工作,不是肯定她的“能力”,而是肯定她的“创造”。
林夕猛地抬起头,眼眶确实是红的,但里面闪烁的不再是泪水,而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被深深触动的光茫。
她从未听过有人这样评价她的超忆症。
不是怪物,不是工具,而是……独一无二。
甚至……强大?
她更没想到,他会去看她的剧本。她以为他的世界里只有植物和论文。
顾时韫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学术腔,但内容却依旧温暖: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问题’或许……是互补的。
我无法记住面孔,但你能记住所有细节。
你被记忆困扰,而我……
或许能提供一个……
相对简单的‘记忆环境’?”
他说到最后,似乎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又卡住了。
——互补。
这个词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林夕心中某个灰暗的角落。
是啊,他们一个记不住,一个忘不掉。
一个依靠细节识人,一个本身就是细节的宝库。
一个的世界简单到近乎单调,一个的世界复杂到近乎混乱。
看似极端对立,却又奇异地……彼此需要?彼此理解?
她忽然想起,和他在一起工作的这段时间,虽然也有误会和波折,但确实是她少有的、感到平静和……被“正常”对待的时光。
他不会用看异类的眼光看她,只会惊讶于她的效率,然后坦然接受。
他甚至需要她的“记忆”。
而此刻,他告诉她,她很强的大。告诉他,她的特质是独一无二的。
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汹涌地冲刷过她的心田,将那些积压的委屈、孤独和自厌情绪,一点点融化、带走。
她看着他有些窘迫的侧脸,看着他不自然扶眼镜的手,忽然轻轻地、清晰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却瞬间驱散了温室里最后一丝阴霾。
顾时韫惊讶地转过头看她。
林夕的脸上带着泪痕,但嘴角却扬起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甚至带着点狡黠的笑容。
“顾教授,”
她说,声音里还带着一点鼻音,却明亮了许多,
“所以你手机里那个‘林助理’的备忘录,到底都记了些什么呀?”
顾时韫的脸,唰地一下,彻底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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