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那句带着些许鼻音,却又明显染着轻松笑意的问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顾时韫最窘迫的神经上。
“顾教授,所以你手机里那个‘林助理’的备忘录,到底都记了些什么呀?”
“唰”地一下,
顾时韫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脖颈猛地窜上脸颊,耳朵更是烫得惊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别开脸,手指慌乱地推了推眼镜,仿佛那副金丝边框架能帮他挡住此刻无处遁形的尴尬。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失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声音大得他怀疑对面的林夕都能听见。
“那个……没,没什么……”
他语无伦次地试图搪塞,声音干涩得厉害,
“就是……就是一些工作相关的……备忘……”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他自己都不信。
一个需要记录助手声音特质、常用饰品、甚至每周丝巾颜色变化的工作备忘?
林夕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模样,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和闪烁不定的眼神,
几天来积压的阴霾仿佛被一阵清风吹散,心底那点小小的、想要“报复”一下他之前让自己那么难过的促狭心思,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酸软软的情绪在蔓延。
原来……
他真的有在那么认真、那么笨拙地,试图用他自己的方式,“记住”她。
不是通过一张他无法识别的脸,而是通过那些散落的、他所能捕捉到的细节碎片。
这认知让她心口发烫,比任何直白的赞美都更让她动容。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抿着嘴,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又温柔的光泽,安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仿佛在说:
好吧,放过你,但我知道哦。
顾时韫在她的注视下更加手足无措,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仿佛那是个烫手山芋。
他清了清嗓子,生硬地试图转移话题,目光飘向那盆幽灵兰:
“那个……数据好像记录得差不多了。接下来需要对比一下它上一个花期的形态差异,资料应该在……”
“第三排书架,B区,绿色标签那册,《兰科植物花期形态演化图谱》,第147页到153页之间有详细的图片对比和数据分析。”
林夕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话,语速平稳流畅,精准得如同搜索引擎。
顾时韫的话戛然而止。
两人同时都愣了一下。
这种默契,这种她基于超忆症的高效回应,曾经是他们之间最常态的互动。
但在经历了这几天的冰河期后,此刻再度出现,却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
它不再仅仅是工作上的高效配合。
它像一座桥,一座由她独特的能力构建起的、跨越了他认知障碍的桥。
它无声地宣告着:
看,我还是那个能瞬间回应你需求的林夕。
而我,依然在这里。
...
顾时韫怔怔地看着她。
女孩脸上的泪痕还未完全干透,眼眶微微泛红,但嘴角却含着清浅的笑意,眼神明亮而坚定,仿佛雨后天晴,洗尽铅华,透出一种格外动人的清澈与力量。
一股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远比之前所有的慌乱、歉意、心疼都更加汹涌,更加难以抑制。
那些在脑海中盘旋已久的、他以为会永远埋藏的话,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理性的桎梏和社交的障碍,脱口而出。
“林夕。”
他叫了她的名字。
不是“林助理”,而是“林夕”。
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清晰。
林夕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看着他,看着他脸上未褪的红晕,看着他镜片后那双不再躲闪、而是充满了某种深沉情绪的眼睛。
顾时韫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温室温暖湿润的空气包裹着他们,植物的清香萦绕在鼻尖。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极其专注地落在她身上——不是在看她的脸,而是在看她整个人,仿佛要将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刻入脑海。
“我……”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但出口的话语却异常直白,带着他特有的、学术般的精准和真诚,
“我必须再次为我之前的疏忽道歉。它让你难过,这让我……非常不好受。”
林夕轻轻摇头,想说什么,他却打断了她,语气更加坚定。
“但我也必须告诉你,”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
“你的超忆症,在我这里,从来不是负担,更不是‘不正常’。
它是你的一部分,就像……就像这株幽灵兰苍白的花朵,或者它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香气一样,是构成‘你’这个独特个体的、不可或缺的要素。”
他似乎在集结勇气,声音略微低沉了下去,却更加清晰入耳:
“别人的脸,在我这里,都是模糊的、快速移动的色块,缺乏意义,难以区分。”
他抬手,有些笨拙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她。
“但是你的声音,”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仿佛能“看”到那清柔的声线,
“你常戴的那枚树叶胸针,”
他的视线扫过她空荡荡的领口,带着一丝遗憾,
“你走路时轻微的步调,你身上总是带着的、一点点咖啡和纸张的味道……”
他一项项列举着,那些存在于他备忘录里,更存在于他脑海里的细节。
“这些,”
他的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深沉而温柔的力量,
“这些细微的、别人可能根本不会注意的点,是我世界里……清晰的坐标。”
坐标。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心的石子,在林夕心中激荡开巨大的涟漪。
她屏住了呼吸,怔怔地看着他。
顾时韫的目光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
“它们帮我定位你。
在我这片……对人脸识别而言近乎荒芜和混乱的世界里,你是唯一一个,拥有如此清晰、明确坐标的人。
我或许无法像别人那样,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你,但我可以通过这些坐标,一次次地、准确地……找到你。”
他说完了,微微喘了口气,似乎这番超出他日常表达范畴的话,耗费了他极大的心力。
他的脸颊依旧泛着红晕,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坦诚地、毫无保留地迎接着她的目光。
温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只有水滴落下叶片的声音,细微而清晰。
林夕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滚烫的暖流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冲向她眼眶和鼻尖。
视线迅速变得模糊起来。
坐标。
她是他的坐标。
她想起自己那些无法遗忘的痛苦记忆,那些像潮水般随时可能将她淹没的细节洪流。
它们曾让她觉得自己是被诅咒的,是异常的,是沉重的。
可现在,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同样被自身“异常”所困的男人,
却告诉她,她那些过于清晰的细节,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清晰指引,
是他赖以识别她、找到她的……坐标。
一种前所未有的被需要感、被珍视感,如同温热的泉水,将她紧紧包裹。
那些她曾憎恶的、无法摆脱的记忆细节,在此刻,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温暖的意义。
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痛苦,而是某种过于汹涌的、她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动和释然。
看到她哭,顾时韫顿时又慌了神,方才的郑重和勇气瞬间消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我……”
他下意识地想找手帕,却发现白大褂口袋里只有实验记录本和笔。
林夕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却一边流着泪,一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又哭又笑,样子一定很狼狈,但她根本顾不上。
她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却带着无比清晰的坚定和温柔:
“不,没有……你没有说错话。”
她抬起手,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目光灼灼地回望着他。
“顾教授,”
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明亮,
“我的记忆里,塞满了太多无关紧要的、甚至是痛苦的垃圾。
它们不受控制地来去,常常让我疲惫不堪。”
她向前微微倾身,拉近了那本就已经很近的距离,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但是,关于你的所有细节——你第一次叫错我名字时尴尬的微表情,
你发现我工作效率超高时惊讶的眼神,
你给我那把伞时指尖的温度,
你刚才红着耳朵解释‘坐标’时认真的样子……”
她一项项数着,每一项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这些记忆,”
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是我唯一……心甘情愿记住,并且永远都不想遗忘的珍宝。”
珍宝。
她用了和他“坐标”同样分量的词。
顾时韫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她泪眼朦胧却笑容明亮的脸,听着她将他那些笨拙、窘迫的瞬间都定义为“珍宝”,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暖流瞬间充盈了他的整个胸腔,冲刷得他四肢百骸都微微发麻。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
他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进她的眼睛里。
尽管他依旧无法清晰地记住她眼睛的形状和颜色,但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里面的光芒,温暖、真诚,
如同暗夜里最亮的星辰,
为他这片模糊的世界,投下了唯一清晰的光亮。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蔓延。
隔阂已然冰消瓦解。
误解早已随风而散。
剩下的,是两颗同样独特、曾孤独挣扎、此刻却奇迹般共鸣的灵魂,在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靠近。
林夕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她一句话而再次呆住、耳根红透的男人,心底柔软得一塌糊涂。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脸上还挂着泪痕,却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轻声问:
“那……顾教授,我们现在……算是在一起尝试一下了吗?”
顾时韫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盈满了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却无比清晰:
“嗯。尝试。”
阳光透过玻璃穹顶,将两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
周围是静谧生长的万千植物,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场始于“错位”、终于“理解”的独特心动。
他们的开始,没有一见钟情的惊艳,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甚至看不清对方的确切模样。
有的,只是笨拙的坦诚,深切的理解,和两份不完美灵魂之间,产生的完美共鸣。
他是她浩瀚记忆里,唯一不想遗忘的珍宝。
她是他模糊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坐标。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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