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满酒楼。
陆应淮打开门,就见那个张随在不远处靠墙打着盹,听得门动,赶紧揉揉眼睛,快步走了过来。
“大人,”他从衣襟里拿出信来,低眉顺眼道,“王大人有封信要交给你。”
陆应淮这才想起将他交给王玄澄后,就再没管过他。如今王玄澄派他来送信,打的什么主意倒是不难猜想。
他随手拆开信,略过一长串兢兢业业、一无所获、大吐苦水的废话,终于看到了重点。信中猜测那人也许用了什么办法已经出了城,问他是否需要在邻近地界扩大搜索范围,而后又委婉提起自己不日也要回京,问他此人怎么办,交给谁为好。
……这是真怕自己忘了他啊。
“张随是吧!”陆应淮想了想,眯起眼睛打量他道,“本来按照约定,我是该放了你才是。”
“大人,草民这些天里,一直——”张随抬起头,表情诚惶诚恐。
“两条路。”
“一如先前所言,你留在南阳继续戴罪立功,等王玄澄任满,便是你自由之时,二是,跟我去京城见江徊。”
“见、见江相做什么?”张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俨然是听过江徊的名字。
“他是当事人,我只是受他所托替他跑一趟腿。”
张随原先并不清楚温不言犯的所谓何罪,但这几日看到了通缉令,他才知道,原来她犯的是谋逆罪。谋逆,是要被诛九族的……
“我、我……不去。我选一!”
陆应淮看他颤抖的整个人快要站不住了,好奇道,“这么害怕江徊?我记得他在民间风评还挺好的啊!百姓都夸他是个明相。”
张随欲哭无泪:“大人,谋逆可是要株连九族的。我虽然不是她的亲眷,但无论如何也算是藏匿过她一段时间。就算是明相来算,我也是死路一条的啊。”况且,他之前还在此事上隐瞒过多。这京城,他是万万不能去的。
“不知者无罪,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应当不会怪罪于你,更甚还会嘉奖于你,让你当个小官做做之类的。”
张随刚想问他你怎么知道,单凭一句了解就让他赌命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眼前之人姓陆。
在百姓口中交口称誉的,除了明相江徊外,还有一位,便是陆小将军了。陆家代代驻守南疆边界,马革裹尸不计其数,到如今新朝,将军府拢共也只剩了他与兄长二人。尤其是兄长受伤后,他接过重担远赴边疆,捷报连连,竟从未吃过一场败仗。时人谁不夸一句文武相辅,致君尧舜,盛世太平又有何难。
如果他能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证明,北凉已经赢了?
“……陆将军,”张随试探开口,见他果然懒洋洋地应了,并无遮掩。他顿了顿,又问道,“我、我真的不会受到牵连吗?”
“不会。”
张随咬咬牙,“那我跟您走!”
左右他留在这里没有户籍路引,迟早要被遣回去,但满地疮痍的安南有什么好回去的,不如去京城搏一搏前程。如果真像陆将军所说,能捞得一个小官也很不错。那可是——皇城脚下的小官。
陆应淮并不意外他的选择,他从见到张随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样的人会选择什么,他再熟悉不过了。
而且就算选了留在南阳,江徊知道此人的存在后,也会派人来传他,他迟早……都会进京。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跟他说明。若张随选了前一条路,他会在他日后进京时,让人尽量别为难他。若他心思澄明,他还愿意提点一两句,切莫和江徊走得太近。
不过……算了,将张随带给江徊,此后如何,就再与他无关。
“收拾一下,巳时北门等我。对了,会骑马吗?”
“会、会一点,”张随哪里敢说自己不会,他如捣蒜般点完头后,又问道:“那王大人那边……”
“不必去了,城门口见到就明白了。”
“是。”
陆应淮见张随说完没走,反而忸怩站在原地。
“还有什么事?”
“那、那个,”他也知道自己似乎有些得寸进尺了,然此事他又不好不开口,“陆将军,小的……能不能回家收拾点东西带去京城?”
陆应淮一愣,他说的收拾本就是这个意思,但义庄那边恐怕还守着人,不放他进去。他将信折好塞回,递给他,“若有人拦你,你就将王玄澄的信给他看,说要拿些东西去京城,他们自会放人。”
他既说到这里,又道:“你与温不言同住这些天,想必她的东西你也清楚在哪,收拾些重要的,带去京城交给江徊吧。”
张随自是应了,往后退了几步,才转身下了楼,飞奔着出了大门。他一路狂奔,穿过大街小巷,寂静槐林,终于到了义庄跟前。
“官府重地,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察觉有脚步声接近,何谚眼都没睁,开口便是滚瓜烂熟的话。
“嘶——”大勇捅捅身旁人的胳膊,“谚哥,这好像是咱们提过去的那小子!”
何谚这才掀起眼皮,看向前方:“你小子过来做什么?”
两人被陆大人退了货,王玄澄也不追究和计较了,不过二人还是被他“请”离了队伍,流放到这里看大门。的确与陆大人说的一样,从此以后,他们不必胆战心惊了。不过,也就止步于此了。
“大人叫我来收拾些东西。”
“哪位大人,我怎么没接到过命令?”
张随挺直了腰背,将信件拍在他胸膛,他惯会见风使舵,狐假虎威:“自然是京城陆大人啰。”
“陆大人怎么会带你去?”
“因为只有我见过温不言啊!”张随弯了眉眼,趾高气扬道:“陆大人便只能带我回京城复命去了。”
他大摇大摆地推开拦着的佩刀,进了屋内。
往日精心布置的东西被人随意扔在地上,他才走了几步,脚步就滚过来一个残破的花灯。他顿了顿,还是将那兔儿灯捡起来,拍去灰尘后放到门旁的柜子顶上。他回房间随便收拾了点衣服,又推开对门那间房,这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像是糟了贼一样。
虽说陆大人让他收拾些重要东西,可温不言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她几乎所有东西,都是这里买的——
他环视整个房间,当目光扫到半开的柜门时,突然想起见她的第一面,她穿着的那身奇怪衣服,以及被他们当掉的……那本书!
张随从那堆乱成一团的衣服里翻找出来,紧跟着又拐去厨房,厨房米袋炉灶等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他踩过漏了一地的米,钻到桌子底下,从李哥藏画册的那缝隙深处,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
这是两人存下的钱,被他去钱庄换了票子藏在了这里,本来是想等存够赎书的钱再陪她去广阳寻亲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她没有回来过,而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张随收拾完东西,站在门前,最后看了一眼物是人非的义庄,紧了紧手上的包裹,离开了。
守在大门处的两人逐字逐句地看完了信上的内容,连张随离开都没发现。
良久,何谚捏紧了拳头,仰天长啸:“不是,他凭什么能去京城啊!”
大勇看得倒开,吮着鸡腿囫囵道:“哥,京城官多,咱们去了京城指不定又得罪哪个李玄澄,赵玄澄的,还不如看大门来得好呢!”
何谚恨铁不成钢,又见最后一块鸡腿要被他拿走,赶紧伸手抢过塞进嘴里,“算了,我看这小子也难出头。”
……
“老板!”
张随来到当铺,还没来得及掏出当票,就被人扯到隔间里。
“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上赶着趟来。”唐佑嘀咕完,转头就吩咐阿才去将东西拿来。
张随一头雾水,而后就看见一张新的当票摆在他面前,上面的落款是张随,时间是昨日?!
“这、这是什么?”他颤抖的指着这张当票,他可没签字画押过这种东西,这老登是想赖账?“什么叫作废了?我书呢!!!”
唐佑经先前一役,早已气定神闲,波澜不惊。“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书已经卖了,你姐也已经拿了赔偿走人了,原先的那张当票也作废了。”
张随不知是震惊书被卖了,还是温不言出现了。他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先问道:“她昨天什么时候来的?”
“子时刚过一点点吧,反正鬼市才开张没多久就来了。”唐佑莫名其妙,“你跟你姐分家了还是吵架了?怎么还一前一后来。”
张随懒得回他,又觉得有些不安,如今才刚过寅时没多久,她既子时出现过,也就说明她至今都没找到逃出城的办法,也不知在哪里藏着。
“对了,那书又卖给谁了?”
“买主是谁,我们并不关心。即便对方是只猪,我们也不能泄露顾客的任何信息,这是规矩。”
就算张随拿出权势压人,唐佑翻来覆去也还是这两句话。
张随忿忿离去,阿才掀开帘子,见唐佑瘫在椅子上,一手捂着心窝,叫唤个不停。
他往身后看去,见刚才那人并不像讨到好的模样,心中疑惑,便问出了声。
唐佑缓了一会儿才道;“阿才,我感觉那七千多两,还是拍少了!”他一手拍着桌子一副心痛的表情:“再加个零我也能卖出去!”
七万多两……
阿才只觉得自家师傅疯了,这也敢想。
张随离开鬼市前,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垃圾场一趟,那里灯火通明,往日成小山高的垃圾也一扫而空,他才刚靠近,就被两人喝止。
“谁!”
想来这里也被那个做假证的老李头卖了,张随自嘲一笑,举起双手,任由他们盘问。
夏王府前。
两尊石狮子修得富丽堂皇,像是生怕别人不知他过的是啥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样。门房见了人来,急急忙忙进去通报去了。不过片刻,萧郃便出门来迎:“偃之!”
他嘴里说着来都来了,干脆进来坐坐,他顺便还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一二。伸手不打笑脸人,盛情相邀之下,陆应淮将令牌交还的同时,人已经被他邀进了大厅。
“唉,我正想跟你说说使团的事呢!”萧郃拂了拂杯中的茶叶,苦恼道,“不想两国睦邻友好的大有人在,我只怕护送使团北上出了什么岔子,这才想让偃之你帮忙把把关。”
见他不应,萧郃道:“……只是把把关。我知你治下有方,排兵布阵很有一套,只消帮我看看人员配置是否齐全到位即可。”
桌上随意放着的令牌还泛着光泽,俨然提醒着他这几天萧郃的助力。
“圣上讨厌臣子们结党营私,我也知道你担心什么。早在你来之前,我就已经上过奏疏,请圣上派人过来协助一二。只是那人迟迟未来,所以我便先擅作主张,将你留下了,你放心,我已在另一道奏疏上写明事由,请你从中协助一番。”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陆应淮只能应了,权当是还了这几天的人情。
他指出布防的几个疏漏,忽听差役忙忙进来禀告的声音。
“王爷——”
他话头顿住,立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萧郃见那差役是李文晃手下专门管南陵事宜之人,便说,“无妨,这位陆大人要与我们一同护送使团上路,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陆应淮,又低声道:“叫什么王爷!我如今只是一介知府,怎么称呼还要我教你吗?”
差役很有眼色,立马认错求饶。萧郃整了整衣冠,才道:“什么事?”
“回大人,那个……使团那边出事了。”
这还没启程呢,怎么就在他的地界出事了。萧郃吓得站了起来,忙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昨夜花柳乡走了水,先是惊了唐老爷的好事,今日他又得知即将进门的第十八房小妾跑了,便前去理论。”
“这跟使团又有什么关系?”萧郃莫名其妙。
“这……”差役苦着脸,“唐老爷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放火和掳人的在龙腾客栈住着。新仇旧恨加起来,他便带着小厮前去,结果扑了个空,眼下正领着人去堵城门了。”
“……”萧郃默了又默,“谁告诉他消息的?我不是早吩咐下去了吗,等他们安安稳稳出了咱们地界再慢慢放出消息。谁说的?到底是谁说的?”
“大人,咱们再怎么防,也防不住那些小老百姓啊!唐老爷子真金白银砸下去,不愁踪迹。”
“刁民!一群刁民!”
萧郃气得大骂,又揉了揉眉心,只得派人加快收拾东西,自己则和偃之先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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