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冥冥,风雨交晦。
微雨落在结界之外,还未淋湿魔君就被他周身的幽冥之火灼尽。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净虚山上的弟子呆呆看着祝秋。
“这口气,我、我还以为是长铎尊上……”
“我头一次觉得长铎尊上和长虞尊上是师兄妹……”
下面窃窃私语响起来,也喊醒震惊的魔君。
“你们——!”他一顿,不怒反笑,笑声也震荡山巅与云端,“不愧是大家名派,口气倒是不小。五百年间,人界还未有人敢同我这般说话。”
长铎冷笑一声:“五百年间,人魔两界并无交集,你们魔族不来找骂,我们自然不会主动上门找事。”
“黄口小儿!”
魔君脸色一凛,像是真被长铎的话讽刺到了,抬手便打算下令破结界。祝秋虽手握破曲,气势不输,但心里明白自己的灵力退半,已无法是对方的对手。
她眼睑一垂,下一刻抬眸厉声:“慢着!”
魔君怒言:“区区人类,真当魔族是你可随意驱使的?!”
“魔族此次来犯,不过是为本尊体内太玄沉雾的预言。本尊若有办法打破预言,魔君又何必主动惹上人命的因果?若天道在这之中得见,便是魔君也不会太好过吧?”
祝秋一字一句平淡却有力,魔君抬起的手一顿,眼中黑红的幽冥之火熄了些许。
是啊,无论是人、魔还是神,都在天道之下。世间因果循环,命数气运,都是天道所安排。
而魔界屠戮人界,若是惹怒天道,所承业果不会小。
“……你想自己死在我面前?”魔君扭了扭头,轻哼一声,“你若有此志气,我倒高看你一眼。”
祝秋敛眸,语气冷淡:“那倒是让魔君失望了,本尊还答应了别人……会回去。”
轻轻的承诺便是在万声诀得扩音下依旧显得温柔,但这温柔转瞬即逝。
“若本尊所知不错,魔族的预言也不过是今夜子时。过了这时辰,预言可破,魔君便不必忧心此事。”
“而本尊正好有一缚仙绳,捆住便灵力减半,可任由魔君拿捏。魔君只需同天道发誓,只要过了子时,魔君放回本尊便可。”
“同样,魔君若还忧心往后,本尊也可对天道立誓。”
对天道立誓!
此话一出,无论是人还是魔,两方皆哗然。
世间极少有人会对天道立誓,只因代价极大,若违反天道誓言,灵魂会在天道虚无之牢受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年折磨,然后在这世间彻底陨灭,无□□回。
魔君显然也被祝秋唬住,神色一凛,看祝秋多了两分肃然。
“……你倒是本君见过胆子大的。上一个对天道立誓的人,此刻还在虚无之牢受刑,如今靠近魔界边缘还能听见他那鬼哭狼嚎。”
祝秋淡淡:“代价不大,如何证本尊之心?还是说魔君不敢?”
魔君没回答,只笑了:“为了这些人,可值得?你该知道,我族预言从未出过差错,你若赌上一把,未必不是你赢。”
“本尊为何要赢?”
祝秋垂眸,下面是上百净虚山弟子,再往下,山底便是人界。
人间灯火,汇聚成蜿蜒无尽的长河,每一盏灯火都是一户人家,那是他们点燃的生命之灯。
她轻轻道:“本尊站在这里,便是为了黎民苍生。”
若魔族与净虚山大战,就算她赢,也会死伤无数。届时净虚山实力大减,妖族便要猖狂了。
魔君嗤笑一声:“无趣……无趣至极!”
声音一瞬震荡开来,这魔君语罢竟还是一掌击碎了元世阵的结界!
“本君最烦的便是你们这些冠冕堂皇之话!和那些神没有区别!本君今日既来,便不打算再留一活口!没了对证,便是天道也无法评判!”
结界在这一刻尽碎,这掌悍然拍下,激起一阵巨浪。祝秋反手将灵力汇聚掌心,和长铎一同一剑挡下!
一阵剧痛随即从心口生出,祝秋咽下嗓口的血,手腕发麻到没有知觉。
最坏的打算来了,魔族打算冒着天道不理会的间隙,以最快的速度硬拼出你死我活!
是了,魔族从不信任人与神,无论是什么样的魔,什么样的人与神。
他们不相信祝秋不会以太玄沉雾攻打魔族,也不想给为此事留下话柄。
他们下了决心,取太玄沉雾,再赶尽杀绝。
既然如此,那只能……
祝秋敛眸,就听长铎在旁边喊出声:“长虞!这魔君硬闯倒也有办法。我们重塑元世阵,我顶着,你去敲闻天钟!”
——只能去敲闻天钟了。
闻天钟是净虚山的秘宝,只有云清师尊、长铎师兄和她知道。若敲响此钟,可以引来天道的注视。而如若成功,天道不会眼睁睁看着魔族屠上净虚山。
祝秋抬眸,和长铎对上视线,两人想到了一起去,也不多言,时间紧急,她点了个头就打算离开。
然而祝秋刚转身,就被长铎一把拉住,她转身,看见长铎鹤发苍容,竟淡淡笑着揉了一下她的头。
“师兄其实喜欢你笑出来。”
“师兄……”
祝秋抿唇,朝长铎绽开一个笑,这才转身离开。
她踏破曲远离战场,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经过星辰峰时,她朝下看去,那里依旧站着一个少年。
谢辞就这样定定看着她,四目相对,遥远的距离仿佛在这一刻被拉近,她再少年眼中看到了冷漠、隐忍、不甘和更加深刻的东西。
可他的背后,还是万家灯火。
祝秋垂眸,最终还是收回视线,朝着闻天钟而去。
-
闻天钟在后山禁地之巅,被幻术隐藏着,揭开幻术,便是一飞檐歇山式的古老钟楼。楼中悬着一口九尺铜钟,钟壁厚两拳,上面刻着繁复晦涩的经文,九龙盘之,再上是一朵七瓣莲花。
这就是闻天钟。
敲此钟,需用青铜钟杵,以灵力驱之,才能让钟声激荡到天道。
阴云密布,天雷滚滚,祝秋走到青铜钟杵旁,光是钟杵就粗壮如树干,她抚摸上去,刺骨的冰凉,触碰的那一瞬甚至冰凉得痛。
而下一刻,她还是紧紧握住这钟杵,汇聚灵力于掌心,朝这钟杵狠狠一推——
铛——!!!!
一声足以撼天震地的巨响激荡而出!
狂风肆虐,草木尽折,便是天边雷声都在这一刻显得渺小。
祝秋被震得几乎站不稳,她耳边先是巨大的钟声,然后是长久的嗡鸣,连带着头也晕。
这一击,便耗了她几乎十分之一的灵力。
这样响,这样足以让三界都听见的声音,天道也会听见吗?
祝秋抬头望着被主峰那边幽冥之火染红的夜幕,繁星隐于火中,天际却寂静。
……果然不是一次就能听见吗?
祝秋抿唇,咬牙再次蓄力!
铛——!!!!
……
铛——!!!!
……
灵力从身体骨血之中全部朝着指尖汇聚,祝秋觉得有些冷。
接连八声钟鸣,山林间所有野兽奔走逃离,飞鸟四散,妖化原型,便是净虚山的弟子也被震得几乎半跪,索性魔族也受到影响,魔兵溃然,连魔君也目眦欲裂,头痛难忍。
战时一时陷入僵局,便是有人想来阻拦祝秋,也没有精力。
可天道不应。
祝秋已经几乎没有灵力了。
她已经虚脱地半跪在地上,手僵硬地触碰着青铜钟杵,微弱的灵力在她掌心汇聚,又消散,像吹散的蒲公英。
痛,太痛了。
浸透四肢百骸的痛,只因为身体里的灵力即将耗尽,这副身体如果没有哪怕一点灵力的支撑,便也会像她此刻掌心的灵力一样,消散在天道之下,归入轮回。
修士终究是人,人的命,终究如花枝般易折。
这好像是一场会输的战局了。
祝秋硬扒着钟杵,指尖全部是血。
为什么……
因为太玄沉雾吗?因为预言吗?还是因为她选择了七情,而非成神?
如果她七情未复,那么灵力远比现在强大,是不是真的有希望与魔族一战?
她选错了吗?
“我……选错了吗……”她喃喃,眼神空洞,指尖却泛白。
她不甘心。
为什么天道听不见?
她的声音已经细虚到听不见,它化在风里。
祝秋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她双耳皆被震聋,天地间一片安静,紧接着是黑暗。然而就在她几乎要闭上眼睛的时候,一股暖流却从她的后背传来,流向四肢百骸,充盈起她的身体。
是外界的灵力。
谁会来?会在这种时候来?
祝秋转过头,一片寂静的天地之间,一道决然的身影摇摇欲坠地站在她身后。
他眉头紧皱,好像很痛,却不再如以前弱小,也没有装出来的儒雅。他站在那里,像一把矗然的利剑,冷而锋,上面燃烧着幽冥之火。
是一把燃烧的剑。
是谢辞。
然而下一刻,这把剑斜斜倒下,被一手撑着树干勉强撑住。他的另一只手还在给她输送灵力,明明自己也已经七窍流血,呼着寒气。
她开口唤他,想伸手摸摸他的发顶,但没有力气。
她同样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谢辞的声音,只见他的嘴巴一开一合,说着什么。少年脸色很差,紧皱着眉,眼中一片戾气,几乎要生吞活剥了她,然而他的灵力却暖洋洋地流进祝秋的身体。
祝秋抿唇,最后还是轻轻笑了。
谢辞一顿,硬生生扭开头,赌气般不再看她。祝秋依旧噙着这淡淡的、但的确有的笑,转过身,咬紧牙关,用力推着青铜钟杵。
铛——!!!!
又是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狂风将两人的衣袍和长发吹缠在一起,祝秋看不见的地方,谢辞慢慢转回视线,一双黑眸里只有她。
魔族还未停歇,而净虚山也摇摇欲坠。
而祝秋和谢辞从一开始只需要隔空传输灵力,到后来必须要手掌抵着背。少年的手臂环着祝秋,他们相贴,汲取着温度,传递着灵力。
不知道多少声钟鸣散去,就在祝秋意识几乎要消散时,天际终于泛出一道青白。
它刺破幽冥之火,像无边红海中的一叶白舟。
是神。
一定是天道让神来的。
太好了。
“阿辞……阿辞……”
祝秋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许谢辞也听不见了,但她还是喊着,慢慢挪动身体,朝身后看去。
那个总喜欢抱着她的少年,那个常靠在她颈间的少年……祝秋转过头,却见不知何时起,谢辞已经闭上了眼眸。
她彻底转过身,少年栽进她的怀里,身体竟然那样冰凉。而他环着她的手中,握着一支笔,旁边一行莹莹发光的字。
祝秋轻轻念出。
“天道可鉴……”
“封溟愿易百年寿命于长虞……”
“但求长虞所愿所求,皆可得。”
这声音轻轻消散在风中。
她敲了多少声闻天钟?
不知道,她后面几乎是无意识地在做动作。
是啊,这样多的灵力,谢辞怎么会有?
他不过是易命给她,以命续命,而他自己却死在了这里,好像是命中注定。
命……
命吗?
命啊。
祝秋静静抱着怀中的少年,她看着他,心中一股很陌生的、苦涩的情绪细细生出,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然而就是这时,祝秋身边一阵金光闪烁,金光之中缓缓走出一个女人。她身着净虚山的白袍,长发高扎,眉眼英气却悲哀,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女将军。
只这四目相对一瞬,祝秋一怔,她感觉好像看到了别人,又好像看到了自己。
这女人朝她轻轻一笑:“谢谢你。”
祝秋指尖一颤,心中豁然有种迷雾即将散开的感觉。
“你是——”她开口,却发现自己竟然能听见声音了。
“我是长虞,或者说,是长虞死后的一抹执念,”女人苦笑一下,轻轻靠在旁边的树上,“多谢你告诉我,无论选择哪条路,我都会失去他。”
面前的人是长虞,那她是谁?
她是祝秋。
可是祝秋又是谁?
祝秋蜷了下手指,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面前的长虞开口。
“当年我在阿朗山怀了他的孩子,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但我想,这有什么呢?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留在净虚山抚养,再封存自己的记忆,重修无情道,总能成神。”
“我选择了成神,逐他出山,本以为此生不复再见,却不想魔族来犯。在最后一刻,他也是像此刻这般出现在我的背后。”
“我赶他,他却死死抱着我,一句话不吭。他总是这样,用最少的、最沉默的话,做着最多的事。”
“真是幼稚。”
长虞轻轻一声哼笑,祝秋却听出了其中的悲哀。
“他死了,那你呢?”祝秋问。
长虞却望向远处,那是净虚山主峰的天际。
“我得到了成神的机会,但我放弃了。”
长虞淡淡说着,又反问祝秋:“你知道为什么来的是神,而非天道吗?”
祝秋摇头。
长虞扯了扯嘴角,像是讽笑,却没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看向了谢辞。
“他很爱你。”
祝秋一怔:“爱?”
“是啊,爱,你不是应该比我还懂得吗?”
“……”
祝秋没说话,她轻捻下谢辞脸上的发丝,指腹轻轻抚过少年的眉眼。
“他没有死,对不对?”祝秋问。
长虞长舒一口气:“是啊,我没有你这般好运气。这不过是你们的幻境,你醒过来,便可以再看见他。”
祝秋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但即便如此,酸涩的感觉却并不减少。
“那你呢?”她又看向长虞。
长虞摇摇头:“我不过是一缕执念,此番过后,天地之间,再无我眷恋之人与事,我也就消散了。”
“那你的孩子呢?”祝秋记得刚才长虞说她……怀了封溟的孩子。
长虞闻言一顿,那满是英气的眉眼稍稍垂下:“他走之后,我十月怀胎,生下我们的孩子,但也因此离世。死前我将孩子交托于一位好友……现在他长得很好了,比任何人都好,也并不需要我。”
祝秋一时哑然,却在话中听出不对:“你……没有把孩子留在净虚山吗?”
长虞没有吭声。
她依旧静静地望着远处净虚山的主峰,那里的时间已经随着长虞的出现而静止,她眼中满含怀念与悲痛,却无声。
直到半晌过去,长虞转过身:“好了,我该走了,你也该离开了。”
祝秋抿唇,她总觉得自己还应该问些什么,但还来不及开口,长虞的指尖已经点在了她的额间。
不过一瞬,难以抵挡的困意袭来,祝秋感觉自己的像是立刻倒仰着沉进一片大海。周围是无尽的深色,她离长虞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然而就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似乎听见了长虞的声音。
长虞的目光明明没有在看她,却轻轻地、带着哀叹之意说着——
【他们这样对你……你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
与此同时,幻境之外。
七瓣莲花的第四瓣慢慢填上莹白之色,随之而来的是金色屏障竟然开始隐隐有碎裂之势。
阿丁本来在悉心照料着由缚妖司司官在山和尚山洞里找来的他师父,此刻看见这画面,连忙跑过来。
“哥哥!”阿丁扬声,拽了拽裴玄歌的袖子,“它要碎了,仙子姐姐是不是要出来了?”
裴玄歌轻轻“嗯”了一声,看向旁边的萧泽:“将——江司卿。”
他故意一顿,惹来萧泽的目光时却又有礼一笑:“江司卿莫见怪,我这记性不太好。就是想问一下,我的同伴情况还好吧?”
萧泽的指尖在无人可见处颤了一下,但随即朝裴玄歌温润一拜:“缚妖司定会护住裴公子同伴,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那就好那就好,那便请吧。”
裴玄歌松了一口气,做出请的动作,自己倒拽着阿丁往后退去。
然而在结界外守候多时的缚妖司各个司官也都严阵以待,早做好准备,只等结界中的人结束幻境、结界破碎那一刻,第一时间拿下山和尚。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萧泽出手。他只用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切。
金色的结界强光愈烈,而碎纹也愈多,直到最后一刻,忽然一道震声,结界破碎成成千上万的金色碎片!
不过这些碎片并不伤人,而是在空中化成粉末。
而结界之中,山和尚被所有缚妖司的人以束魂阵一击拿下,旁边的白袍男女却如断线风筝,立刻朝地下落去。
“哥哥!”
阿丁扬声,裴玄歌也在同时一惊,踩着步子轻巧两步踏空朝祝秋和谢辞两人而去。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那银甲在一片金色粉末中格外耀眼,一闪而过,稳稳接住了落下的祝秋。
“……”裴玄歌眉梢稍挑。
他转而接住谢辞,却听见旁边传来很轻的声音,看过去,正是祝秋。
身段柔软纤细的女人靠在萧泽怀中,双眸紧阖,朱唇却轻喃——
“阿辞。”
第二卷【囚魂引】结束~下一卷,【入前尘】
这一卷其实写得不好,我心里明白呜呜呜但我后面会努力的!希望后面可以写得更好!
有奖问答(会有人评论吧呜呜呜):第二卷中到底谁和男主有联系呢~猜中有奖!揭伏笔之后发大红包!啾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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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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