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图书馆报告厅后台的休息室,隔音效果很好,只能隐约听到外面逐渐嘈杂起来的人声,像遥远的海浪,预示着风暴眼的逼近。
沈熹微独自坐在镜子前,化妆师刚刚完成工作,轻声说了句“沈老师,加油”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镜子里的人,穿着顾怀瑾提前让人送来的定制套装——浅燕麦色的丝质衬衫,搭配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装裤,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羊绒马甲。
既庄重专业,又柔和了她自身的气质,淡妆衬托下,她的脸色不再苍白,反而有一种沉静的光泽。
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顾怀瑾走了进来。
他今天也是一身深色西装,但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少了几分平日的商界凌厉,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稳。他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
“喝点水。”
他把杯子递给她,是温度刚好的蜂蜜柚子茶,
“外面差不多坐满了。”
沈熹微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她小口啜饮着,甜丝丝的暖流滑过喉咙,稍稍安抚了紧绷的神经。
“来了很多人吗?”她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比预想的还多。”
顾怀瑾站在她身边,目光落在镜子里她的影像上,
“图书馆三百个座位满了,临时加放的几十个折叠椅也坐满了,后面还站了不少人。李薇说,媒体区的长枪短炮也不少。”
他没有隐瞒情况,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
沈熹微的心猛地一沉。
这么多人……意味着更多的目光,更多的审视,也可能,更多的恶意。
顾怀瑾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转过身,背对着镜子,正面看着她,挡住了镜中那个略显紧张的自己。
“记得我昨晚说的话吗?”他问。
沈熹微抬起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没有鼓励,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信任和冷静。
“记得。”
她轻声回答,
“站在台上,做我自己。”
“没错。”
顾怀瑾点头,
“你不是去接受审判的,你是去分享的。把你看到的,感受到的,相信的,告诉他们。至于他们接不接受,理不理解,那不是你能控制,也不是你该负责的。”
他的话语像一块冷硬的磐石,将她那些漂浮不定的焦虑和恐惧,牢牢地压了下去。
是啊,她无法控制别人的想法,她只能负责呈现真实。
这时,李薇推门进来,她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套装,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临战前的兴奋:
“顾总,沈小姐,还有五分钟开场。主持人已经就位,现场秩序良好。”
她看向沈熹微,眼神里是职业性的评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
“沈小姐,准备好了吗?”
沈熹微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柚子茶喝完,把杯子轻轻放在化妆台上。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褶,然后看向顾怀瑾和李薇,点了点头:
“准备好了。”
顾怀瑾没再说什么,只是侧身让开道路。
李薇率先走了出去,沈熹微跟在她身后。
在通往舞台侧翼的走廊里,顾怀瑾的脚步停住了。
“我就送到这里。”
他说,
“我会在台下。”
沈熹微回头看了他一眼。
走廊的光线有些昏暗,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星辰,定定地照着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跟着李薇,走向那片被灯光照亮的区域。
...
主持人是图书馆特邀的一位资深文化学者,声音温和而有磁性,正在做开场白,介绍活动的背景和主题。
沈熹微站在侧幕的阴影里,能清晰地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空荡的演讲台。闪光灯偶尔亮起,像夜空的星芒。
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沁出冷汗,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那个承诺会在台下的身影。
观众席的光线很暗,她一时看不清。就在这时,主持人的话音传来: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有请今天的演讲人,‘归途’殡葬服务公司首席礼仪师,沈熹微女士!”
掌声响起,不算热烈,但足够礼貌,夹杂着窃窃私语和好奇的张望。
没有退路了。
沈熹微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迈步走上了灯光汇聚的舞台中央。
强光刺得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瞬间的眩晕过后,视野逐渐清晰。
她走到演讲台后,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
台下的一切尽收眼底——前排的媒体记者们带着审视的表情,中间的观众面孔模糊但目光专注,甚至能看到后排站着的人翘首以盼。
紧张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她的喉咙发紧,事先背得滚瓜烂熟的开场白瞬间忘得一干二净。
大脑一片空白。
死寂。
台下也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看似柔弱、却站在一个特殊话题中央的年轻女子身上。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媒体的镜头推得更近,捕捉着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就在这时,沈熹微的目光扫过观众席前排的角落。
那里,顾怀瑾安静地坐着,姿态放松,仿佛只是来听一场普通的讲座。
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投向她,没有焦虑,没有催促,只有全然的平静和信任。
他甚至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
那个眼神,那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道电流,击穿了沈熹微脑中的混沌。
顾怀瑾昨晚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你站在那里,本身就是对偏见最有力的回击。”
是的,她站在这里,不是为了讨好谁,也不是为了打败谁。
她是为了那些无法说话的逝者,为了那些需要安抚的生者,为了自己选择的、并为之骄傲的职业,站出来,说几句话。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这次,气息沉入了丹田。
她放弃了精心准备的开场白,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报告厅,带着一丝初开口的微颤,但足够清晰:
“大家好,我是沈熹微。很多人认识我,或许是因为最近网络上的各种传闻。但今天站在这里,我只有一个身份——一名殡葬礼仪师。”
没有回避,没有辩解,直接切入核心。台下的骚动平息了一些,目光中的好奇更浓了。
“我知道,在很多人眼中,我的职业笼罩着一层神秘甚至是不祥的色彩。我们习惯了对死亡避而不谈,仿佛不提起,它就不会来临。”
沈熹微的语速不快,她渐渐找回了平时工作时的那种沉稳语调,
“但我很幸运,在我的工作中,我看到的,往往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曾经如何热烈地存在过。”
她轻轻点击遥控笔,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
——不是阴森的灵堂,而是一面用各种老旧乐器装饰的背景墙,中央摆放着一把略显陈旧的口琴。
“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个故事。”
沈熹微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自然的共情力,
“不久前,我们为一位老人送行。
他的儿子告诉我,父亲年轻时最爱音乐,尤其喜欢吹口琴,虽然吹得并不好。
老人去世后,儿子在整理遗物时,找到了这把口琴和一段模糊的录音,是父亲生前偶尔录下的《送别》。”
台下彻底安静了,只有她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快门声。
“在告别式上,我们没有播放传统的哀乐,而是循环播放那段并不熟练、甚至有些跑调的口琴曲。”
沈熹微的嘴角泛起一丝温暖的弧度,
“仪式结束后,那位儿子红着眼眶对我说,当琴声响起时,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父亲病床上的痛苦,而是很多年前,夏夜的院子里,父亲摇着蒲扇,笨拙地吹着口琴哄他睡觉的情景。
他说,那是他哭得最厉害的一次,但也是心里积压的遗憾和悲伤,释放得最彻底的一次。”
她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不少人脸上的表情从审视变成了动容。
“这就是我的工作。”
沈熹微的声音坚定起来,
“我们策划的告别仪式,不是为了渲染悲伤,而是为了帮助生者找到情感的出口,为了珍□□特的记忆,为了让逝者的生命印记,以一种温暖、体面的方式,完成最后的绽放。”
她开始脱稿,结合PPT上一张张精心挑选却匿名的照片,讲述更多工作中的见闻
——如何根据逝者生前的愿望,用他培育的玫瑰布置灵堂;
如何帮助一个破裂的家庭,在告别式中达成和解;
如何为一个年幼夭折的孩子,策划一场充满童真和希望的“星星之旅”
……
她没有使用任何高深的术语,只是用平实、真诚的语言,讲述着一个个关于爱、关于遗憾、关于珍惜、关于告别的生命故事。
她讲述死亡,但传递出的,却是生的温暖和力量。
台下的气氛在悄然改变。
窃窃私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注的倾听。有人开始轻轻拭泪,有人陷入沉思。
媒体的镜头依然对着她,但少了几分猎奇,多了几分记录。
演讲过半,进入预设的互动环节。
主持人刚宣布开始,台下立刻有十几只手举了起来。第一个被点到的,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记者,问题直接而尖锐:
“沈小姐,你讲述的故事很感人。
但不可否认,殡葬行业存在收费不透明、过度消费悲伤等现象。
你如何确保你的‘温度’不是一种更高级的营销话术?”
问题一出,现场气氛瞬间又有些紧绷。所有人都看向沈熹微。
沈熹微没有回避,她平静地看着那位记者,回答道:
“您提出的问题确实存在,也是我们行业需要不断自省和改进的地方。
在我看来,‘温度’和‘专业’并不矛盾,恰恰相反,真正的‘温度’必须建立在极高的专业伦理和透明度之上。
在我们公司,每一项服务、每一笔费用都清晰可查,我们追求的不是单次服务的高利润,而是通过真诚和专业建立起来的长期信任。逝者与生者的尊严,容不得半点算计。”
她的回答不卑不亢,既承认了行业问题,又阐明了自己的立场。
提问的记者若有所思地坐下了。
...
后续的问题依然不乏挑战,关于职业偏见、关于心理调节、关于社会观念,但沈熹微始终保持着那种沉静而坚定的姿态,用一个个具体的案例和真诚的思考予以回应。
她不再紧张,仿佛回到了她熟悉的领域,只是这个领域被无限扩大了。
顾怀瑾始终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台上那个发光的身影。
他看着她从最初的紧张到逐渐从容,看着她用最柔软的真诚,化解着最坚硬的偏见。
她的话语或许不够华丽,逻辑或许不够雄辩,但那份从内而外透出的、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具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强大力量。
他看到她偶尔在回答间隙,目光会下意识地扫向他所在的方向。
每一次目光交汇,哪怕只有零点几秒,都像一次无声的能量传递。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光芒,那是一种被理解、被认同、被自己的信念所点燃的光芒。
...
这一刻,顾怀瑾清晰地意识到,他最初那个“公开课”的构想,与其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反击,不如说是一次迟来的呈现。
他只是为她搭建了一个舞台,而真正征服所有人的,是她本身的光芒。
她不需要任何铠甲,因为她本身就是温暖而强大的光。
演讲接近尾声,沈熹微做最后陈述:
“……死亡是生命的必然归宿,我们无法选择如何到来,但或许,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告别。
一场充满尊重和爱的告别,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更好地铭记;
不是为了沉溺于悲伤,而是为了获得继续前行的力量。
我热爱我的工作,因为它让我深刻地理解,生命的价值不在于长度,而在于温度。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温柔以待,直至终点。”
她微微鞠躬:
“谢谢大家。”
短暂的寂静之后,雷鸣般的掌声骤然响起,持久而热烈,远远超过了开场时的礼貌性鼓掌。
许多人站了起来,目光中充满了敬意和感动。
沈熹微站在台上,灯光洒满全身,听着这真诚的掌声,看着台下那些被触动面容,眼眶微微发热。
她再次看向顾怀瑾的方向。
他依然坐在那里,没有鼓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隔着人群,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清晰可见的、骄傲而温柔的弧度。
那一刻,沈熹微知道,她做到了。
不是赢得了什么战役,而是让一些人,真正地看见了
——看见了她的职业,她的坚持,以及她这个人,本身的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