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时,夜已深沉。
公寓里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发出细微的运行声。
顾怀瑾的酒意已经散了大半,但情感的醉意依然萦绕心头。
他没有开大灯,只是打开了客厅一角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在黑暗中划出一小片安全区域。
沈熹微默契地没有打破这份宁静,她走进厨房,准备泡一壶安神茶。
当她端着茶盘回到客厅时,发现顾怀瑾正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城市的点点灯火。
他的背影在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格外孤独。
“喝点茶吧,”
她轻声说,将茶杯放在茶几上,
“可以帮助睡眠。”
顾怀瑾转过身,脸上带着沈熹微从未见过的柔和表情。
他走到沙发前坐下,双手捧着温暖的茶杯,仿佛在汲取其中的热量。
“我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跟任何人讲过那天的事,”
他轻声说,目光落在茶杯上升腾的热气上,
“连对心理医生都没有。”
沈熹微在他身边坐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亲近又不过分压迫:
“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更多。
如果你觉得累了,我们可以改天再谈。”
顾怀瑾摇摇头,眼神坚定:
“不,我想继续说。我需要说出来,全部说出来。”
他抿了一口茶,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积蓄勇气。
落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容显得柔和了许多。
“周磊和我,我们不仅是战友,更是灵魂上的兄弟。”
顾怀瑾开始讲述,声音平静却充满感情,
“我们是新兵连时认识的,从一开始就莫名地投缘。
他性格开朗幽默,我则严肃认真,但就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成了最好的朋友。”
沈熹微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鼓励他继续。
“在部队的那些年,我们形影不离。
一起训练,一起受罚,一起分享家乡寄来的零食,一起畅想未来。”
顾怀瑾的嘴角泛起一丝怀念的微笑,
“周磊总是说,等我们退役了,要合伙开一家户外探险公司。
他负责带客户体验大自然,我负责经营管理。我们连公司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磊瑾户外’。”
这个细节让沈熹微的心微微作痛
——那些未能实现的梦想,比失去本身更加令人心碎。
顾怀瑾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后来我们都被选入了特种部队,接受了更加严苛的训练。
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机会,但也意味着更高的风险。”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遥远,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那次任务,原本被认为是一次常规的边境侦察。”
顾怀瑾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们的小队共有六人,任务是确认边境线附近的一些异常活动。
情报显示那可能只是一些走私分子,威胁等级被评估为中等。”
沈熹微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紧绷,仿佛即使是在回忆中,也能感受到当时的紧张气氛。
“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周磊还跟我开玩笑,说这次任务回来后,要申请休假回家相亲。”
顾怀瑾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
“他母亲给他介绍了一个姑娘,他嘴上说着不愿意,其实心里很期待。
他甚至给我看了那姑娘的照片,很清秀的一个女孩。”
这个细节让周磊的形象在沈熹微心中更加鲜活起来
——他不再只是一个名字、一段悲伤的往事,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期待有梦想的年轻人。
“任务开始的很顺利,”
顾怀瑾继续讲述,声音变得更加平稳,几乎是专业汇报式的语气,仿佛这种抽离能帮助他面对痛苦的回忆,
“我们按计划潜入目标区域,收集情报。
最初的迹象确实符合走私活动的特征,没有发现异常。”
他放下茶杯,双手无意识地握紧,指节微微发白。
“变故发生得很突然。”
顾怀瑾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在我们准备撤离时,突然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对方不是普通的走私分子,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武装人员。
我们中了埋伏。”
沈熹微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她能想象到当时的危急情况。
“作为队长,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顾怀瑾的眼神变得锐利,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死攸关的时刻,
“我评估了形势,发现东面的山坡是我们唯一的突围机会。
那里的树林茂密,能提供掩护,而且根据地图显示,穿过那片树林有一条小河,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就能到达安全点。”
他的叙述变得异常详细,仿佛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无法磨灭。
“我下令向□□围。一开始很顺利,我们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突破了第一道防线。”
顾怀瑾的语速加快,仿佛随着回忆的深入,他又重新体验到了当时的紧迫感,
“但就在我们即将进入树林时,发生了爆炸。”
顾怀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讲述,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第一声爆炸来自我的左前方,一名队员当场受伤。
我立刻下令全员散开卧倒,但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
顾怀瑾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熹微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它冰冷而潮湿。
“我脚下有一颗地雷,”
他终于继续说下去,声音几乎耳语,
“我看到了压力板的边缘,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触发它。”
顾怀瑾的呼吸变得急促,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生死瞬间。
“我僵住了,完全僵住了。
在训练中我们学过如何排除地雷,但在那种情况下,在枪林弹雨中,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声音充满自责,
“然后我就感觉到一股力量从侧面扑向我,是周磊。
他把我推开,自己却落在了地雷的位置上。”
沈熹微能感觉到顾怀瑾的手在剧烈颤抖,她紧紧地握住它,试图给予他一些力量。
“爆炸声震耳欲聋,我被气浪掀翻在地,但几乎没有受伤。”
顾怀瑾的声音开始破碎,
“当我爬起来时,看到的景象...
我永远无法忘记...”
他的叙述停了下来,眼泪无声地滑落。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掩饰或擦拭,任由情感宣泄。
“周磊躺在地上,他的双腿...
几乎被炸断了,腹部有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不断地涌出来。”
顾怀瑾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
“我冲过去,用急救包里的所有东西试图止血,但伤口太大了,血根本止不住...”
沈熹微的眼眶也湿润了,她能感受到顾怀瑾话语中的绝望和痛苦。
“他还有意识, surprisingly(出人意料地)。”
顾怀瑾继续讲述,混合着中英文的表达显示他情绪的激动,
“他看着我,眼神很清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
他说:‘看来这次我是走不了了,兄弟。’”
顾怀瑾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他坚持继续说下去,仿佛这是他对周磊的一种责任,必须把这段记忆完整地保存和分享。
“我告诉他不要说话,保存体力,救援马上就到。
但他摇摇头,说他知道自己的情况。”
顾怀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他让我靠近些,用很轻的声音说:
‘照顾好我爸妈和晨阳,告诉他们我很抱歉,不能尽孝了。’”
沈熹微的泪水终于落下,这个临终嘱托如此沉重,足以压垮任何人的心灵。
“我承诺会照顾他们,用我的生命保证。”
顾怀瑾的声音坚定起来,仿佛这个承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
“然后周磊笑了笑,就像平时训练累了躺在地上那样笑了笑,说:
‘别太想我,好好活着。’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客厅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有顾怀瑾压抑的抽泣声。
沈熹微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陪伴,她知道这种痛苦需要被完整地经历,而不是被匆忙地安抚。
“救援队二十分钟后才到达,”
顾怀瑾最终继续讲述,声音疲惫而平静,
“那二十分钟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二十分钟。我抱着他逐渐变冷的身体,对着对讲机疯狂呼救,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其他队员试图把我拉开,但我拒绝放手,仿佛只要我不放手,他就不会真正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残酷的部分:
“事后调查发现,我脚下的那颗地雷其实是个哑弹,引信已经失效,根本不会爆炸。
周磊为我牺牲了性命,而那个威胁甚至不存在。”
这个真相像一记重击,沈熹微终于完全理解了顾怀瑾为何多年来无法原谅自己。
这不仅仅是一场意外,更是一个残酷的误会,一个因信息不全而导致的永恒遗憾。
“这不是你的错,”
沈熹微坚定地说,声音温柔却有力,
“你无法预知那颗地雷是哑弹。
周磊做出那个决定,是基于他当时所知道的信息。
他选择救你,是因为你值得他这么做。”
顾怀瑾摇摇头,泪水再次涌出:
“但我活下来了,熹微。
我活下来了,而他死了。我过着富裕的生活,拥有成功的事业,遇到了你...
而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二十五岁。
这不公平。”
沈熹微移近他,轻轻拥抱他颤抖的肩膀:
“活着不是罪过,怀瑾。
周磊救你,是希望你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用余生来惩罚自己。”
顾怀瑾将脸埋在她的肩头,多年的防御彻底崩塌。
这个一向强大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个孩子,多年来压抑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最无法原谅自己的是,”
他哽咽着说,
“在那一刻,我感到了恐惧。真正的、 paralyzing(令人瘫痪的)恐惧。
而周磊却没有丝毫犹豫,他本能地选择牺牲自己来救我。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而不是他?
他比我勇敢,比我有价值...”
沈熹微轻轻拍着他的背,让他尽情哭泣。
她知道,这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勇气
——直面伤痛的勇气,释放情感的勇气,开始愈合的勇气。
良久,顾怀瑾的哭泣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眼神虽然红肿,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谢谢你听我说完这些,”
他轻声说,
“我从来没有勇气把整个故事说出来,仿佛不说出来,它就不是完全真实的。”
沈熹微温柔地擦拭他脸上的泪痕:
“真相或许痛苦,但只有面对它,我们才能真正地放下。”
顾怀瑾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对于顾怀瑾而言,这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终于有勇气直面内心最深的伤疤,而这意味着,真正的愈合终于成为可能。
“下周去看周叔,”
他坚定地说,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不再隐藏,不再回避。”
沈熹微点点头,握紧他的手:
“我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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