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嫂的骨灰暂时安置在辛亥隧道旁那座小小的殡仪馆里,要等一个“合适”的日子才能入塔。
所谓的“合适”,大抵是活人为了自我安慰而设定的种种规矩,仿佛仪式感能冲淡死亡的尖锐。
家里空气凝滞,像被浸了水的棉被重重包裹,呼吸都带着霉味。妈妈总在深夜偷偷啜泣,那声音从门缝底下钻进来,细弱游丝,却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心慌。小哥则彻底沉默了,他把自己关在曾经和小嫂共同居住的房间里,像一座被风化的礁石,表面的平静下是千疮百孔的蚀痕。
整理遗物这件事,最终落在了我和妈妈身上。小哥只是坐在房间角落的椅子上,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仿佛灵魂早已随那缕青烟遁走。台北的春日阳光,透过铁窗格子,在他身上投下监狱般的阴影。
房间里有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松节油、淡淡的颜料气息,混合着一种说不清的、类似甘草的微苦。这味道让我一阵鼻酸。他的东西不多,几件素色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书架上是美术理论和一些童话绘本,角落里堆着些画材。
妈妈颤抖着手,去收拾床头柜的抽屉。
她的动作很慢,每拿起一样小物件,都要停顿许久,仿佛在掂量其上千钧的重量。我则走向书桌,那上面还摊着一本厚重的速写本,旁边是削到一半的炭笔,时间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翻开速写本——
前面大多是风景和人物速写,笔触流畅而温柔。有淡水河的波光,有街角卖玉兰花的阿婆,有蜷缩在骑楼下睡觉的流浪猫,还有许多许多小哥的侧脸、背影,甚至只是睡着时的一缕额发。
每一笔都饱含着深情。
翻到后面,我开始看到一些未完成的童书插画草稿,那些孩子果然都长着翅膀,笑容明亮,飞翔在色彩斑斓的云朵之间。这与现实形成了某种残忍的反讽。
然后,我看到了它。
夹在接近尾声的几页空白处,是一张对折的、质地稍厚的画纸。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有些不听使唤。我认得那种纸,是小嫂画水彩时常用的阿诗粗纹纸。我轻轻将它抽出,展开。
不是预想中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一幅画,一幅用极细的针管笔和淡彩完成的小画。
画面上,小哥坐在一个明亮的窗前,背影依旧清瘦,但肩膀似乎比现在要放松一些。
他的膝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相册,里面是一些模糊的、笑着的孩童面孔。窗外,是几株象征性的、开着花的树,树枝上,栖息着几个长着翅膀的小小身影,那些身影的轮廓,依稀能看出是他画册里那些孩子的模样。阳光洒满整个画面,温暖得近乎不真实。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是用那种熟悉的、略带娟秀的笔迹写的:
“要替我看看那些孩子长大。”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只有这一句,像一个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托付,又像一声从遥远彼岸传来的、疲惫的叹息。
我拿着那张纸,感觉薄薄的纸片重若千钧。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这不是控诉,不是怨怼,甚至没有明显的悲伤。它是一种极致的温柔,也是一种彻底的温柔。他到最后,惦记的都不是自己的痛苦,而是那些他笔下、他心中,本应拥有翅膀却可能折翼的孩子们。他把这个他无法完成的愿望,留给了最爱的人。
我把画递给角落的小哥。
他迟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画上,凝固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他的肩膀开始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伸出手,接过那张纸,紧紧地、紧紧地按在胸口,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他佝偻下身体,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整个人蜷缩成痛苦最原始的形态。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气音。
妈妈走过来,看到小哥的样子,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画(我方才下意识地捏得很紧),眼泪瞬间涌出。她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打扰到小哥,但那悲恸还是从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满溢出来。
过了一会儿,妈妈像是想起什么,红着眼眶,默默地从衣柜顶层拿出一个硬纸盒,里面是小嫂的一些私人信件和笔记。她示意我一起看。我们坐在床边,像两个解密古老卷宗的学者,只是这卷宗浸满了生命的苦涩。
在那一小叠信件和旧笔记本中,我们又找到了第二封“遗书”——如果那也能算遗书的话。
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的、封面印着星空图案的笔记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是我小时候会特别喜欢的那种。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给阿妹:
谢谢你,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
下面画着一个简笔画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笑容灿烂,身后用金色的笔画着一对歪歪扭扭、却光芒四射的翅膀。
那女孩——分明是十岁时的我。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泪水砸在陈旧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记忆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我想起他第一次来我家,蹲下来与我平视,夸我的裙子像蝴蝶的翅膀,教我画彩虹。想起在肯德基,他把最大的那块原味鸡夹到我碗里,又让给我草莓冰淇淋,哥哥也分到喜欢的原味,自己只吃不爱的巧克力。想起在儿童乐园,他陪我坐旋转木马,风吹起他柔软的头发,他笑得比阳光还明亮。想起他教我画画,说:“阿妹,颜色没有对错,你感觉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在我稚嫩的世界里,能带给我快乐、尊重我孩童幻想的人,就是天使。可我从未想过,我这个平凡的小女孩,微不足道的存在和依赖,竟也曾成为他昏暗人生里的一丝微光,让他“相信天使”。
他一直活在童年被侵犯的巨大阴影里,那些污秽的淤泥沾染了他的灵魂,无论他后来如何用颜料覆盖,如何用温柔伪装,那深处的腐烂从未停止。他努力去爱,去工作,去对身边的人好,甚至赢得了妈妈缓慢而艰难的接纳。他看起来几乎就要触摸到“正常”生活的边缘了。可内心的战争从未停歇,那些幽灵在深夜嘶吼,最终吞噬了他。
这第二封“遗书”,比第一封更让我心痛。
它如此纯粹,如此善意,却反衬出他内心的荒芜与挣扎。他给予世界的,是彩虹、翅膀和关于纯真的信念;世界回报他的,却是无法言说的创伤、社会隐形的压力和最终崩溃的推手。
这巨大的反差,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切割。
妈妈又从盒子里拿起一个没有信封的信封,里面是一张普通的便签纸,上面的字迹显得有些匆忙,甚至有些潦草:
“阿姨:
对不起,弄脏了您家的浴室。
谢谢您的四神汤,很暖。
请帮我照顾好他。”
这大概是写给妈妈的。
信中没有称呼“妈妈”,依然是客气的“阿姨”,但这客气里,却蕴含着更深的情感。他至死,都带着那份小心翼翼的、生怕给人添麻烦的善良。他甚至为自己的死亡方式道歉——“弄脏了您家的浴室”。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意识。
一个人,在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想到的竟然是会给别人带来的不便和麻烦。这种深入骨髓的体贴,是何等的悲凉。
妈妈看着这张纸条,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像受伤动物般的哀鸣,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个温顺隐忍的年轻人最后一点温度。
我们没有找到更多文字性的遗书。
或许,这三份——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全部的解释和告别。没有长篇大论的痛苦剖析,没有对不公命运的控诉,只有对爱人的嘱托,对孩童的爱拂,对长辈的歉意。他用最简洁的方式,抹去了自己在世界上的痕迹,却把最沉重、最复杂的悲伤,留给了活下来的人。
那天晚上,妈妈在阳台烧一些据说是给他“路上用”的纸钱。
火焰舔舐着黄褐色的纸张,卷起黑灰的蝴蝶。和那天除夕阳台的一样,我在想小嫂和妹妹都能收到的,对吧?
她把我找到的那张星空封面笔记本的扉页(“给阿妹”的那一页)也轻轻放了进去。火苗蹿起,吞噬了那句“谢谢”和那个长着翅膀的小女孩。
纸张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一阵夜风吹来,香炉里的灰和未烧尽的纸钱碎片被卷起,在狭小的阳台里打着旋,盘旋,飞舞,久久不肯落下。像他不甘散去的魂魄,像我们无处安放的思念,像这个城市夜晚无数无声的叹息,最终都消融在台北黏湿的、带着霓虹灯味道的夜色里。
我站在阳台门口,看着那纷飞的灰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小嫂真的不在了。那个会画彩虹、会带我去吃肯德基、会叫我“阿妹”的,温柔得像月光一样的人,消失了。
我感觉一辈子好像到了,但现实里却还没到八十岁,仿佛已经看完了整整一生的悲欢与无奈。
这做为成长的代价,太过沉重——
小嫂,那你能看到我吗?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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