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年,我十二岁。
台北又迎来一个夏天,妈妈的厚毛巾拧出冷冷的、黏腻的水,搭满屋里的杆子。
我家墙壁上越来越破旧,像某种动物会蜕皮一样,但是动物会新生,房屋只有老去、死气沉沉。磨石子的地板渗出阴冷的汗,一切都是雨季留下的、无法褪去的。
生日前夕,是我最期待的一次。
小哥打电话过来,说周末要回来,还会带上小嫂。妈妈在电话这头“嗯”了一声,尾音托得有些长,像迟疑的逗号,飘在空气中,最终没有落成。她挂上电话,转身走进厨房,开始用力刷洗一个本来就很干将的锅子,不锈钢摩擦的尖锐声,盖过了窗外嘶哑的蝉鸣。
小小的我是雀跃的、欢呼的。
小嫂的形象,在这两年的时光浸染里,非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鲜明。
他不再是“小哥的特别朋友”那样一个抽象的标签,而是具体的在我脑海出现许多形容词——。
很快,他们到来了,阳光白得晃眼。
小哥进门揉了揉我的头发,递给我一个系着缎带的纸盒,里面是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小嫂与他并排,手里捧着一个方形的纸袋,笑容满面,像是雨后新笋,舒展而青涩。
“我们阿妹又长了两岁哦。”
他说,声音还是那样,轻轻的,像怕惊扰了空气里的尘埃。他把纸袋递给我,里面是一盒三十六色的彩铅,和一叠厚厚的素描。
“可以画更多彩虹了”他补充道,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
妈妈从厨房端出切好的冰镇西瓜,招呼大家吃。客厅里的电风扇摇着头,西瓜的清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尴尬搅拌在一起。对话是片段的,像溪流中突起的石头,小心翼翼地绕过某些“深水区”。小哥问我的功课,小嫂称赞妈妈的九层阁长得好,妈妈则问小哥工作忙不忙。
然后,小嫂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提议说:“下午带阿妹去吃肯德基吧?就当是生日大餐。”
我的心立刻像被点着的窜天猴,“咻”地一下飞上了天。在那个年代,对一个小学生来说,肯德基的诱惑堪比“某些人”过美签定居国外。我眼巴巴地望着妈妈,她正用小叉子戳着一块瓜肉,沉默了几秒,才说:“不要回太晚。”
那家肯德基在热闹的东区,明亮的玻璃窗隔绝了街上的车水马龙。冷气开的很足,我一进去就直打哆嗦,却觉浑身都是躁动的,空气飘的是幸福的油酥香。小哥让我和小嫂去找位置,他先去点餐。
小哥站在餐台前,微微仰头看着灯箱菜单,侧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明白。我注意到今天小哥和小嫂都穿的是白色棉T恤,而小嫂身上洗得有些软了,却异常干净。
小哥端着一个堆的满满的托盘回来,有金黄脆挺的炸鸡,拢起小山的薯条。
还有三支冰淇淋圣代——一支巧克力、一支草莓、一支原味。
“三种都好吃的不得了哦,阿妹。”小哥说完,小嫂把那支点缀着鲜红草莓果酱和完整草莓的圣代,推到我面前。粉白色奶油和红色交织,像一场甜蜜的小型“血崩”。
我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冰凉的甜和微酸果香瞬间占据了所有味蕾。小哥拿起原味的,把小勺递给小嫂。小嫂却笑着摇摇头,示意小哥先吃,然后他很自然地拿过那支巧克力的,低头尝了一口,嘴角上沾到一点褐色。小哥看着他,眼神里有种那时我无法命名、如今指代词叫做“宠溺”。
他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极其自然地替小嫂擦去了那点痕迹。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周围嘈杂的人声、餐具碰撞声、街上模糊的喇叭声,都变得很遥远。只有彼此之间,那个短暂的、细微的、却无比亲昵的动作在蔓延。画面在我现在看来有点俗套,像上演《海豚湾恋人》。
小嫂的指尖有嵌入的颜料,这气味混合在炸鸡的油腻和冰淇淋的甜香里,成为一种独特的、属于他的印记。他问我新裙子喜欢吗,学校有没有好玩的事,画画有没有进步。他的问题具体而真诚,让我觉得被当作一个独立的、值得尊重的人在交谈。而不像有些大人,只是敷衍地问问“考试考第几名”。
吃完肯德基,时间还早,我们便在附近街道闲逛。夏日黄昏,暑热稍稍退散,风里带着一点点凉意。走过一条种满木棉树的街道,虽然花期已过,但枝桠间似乎还残留着春日那种决绝的、英雄式的气氛。
偶尔有绒毛般的细屑从空中飘落。
在一处等红绿灯的捷运站出口,人潮突然拥挤。小嫂侧身让过一个急匆匆的行人,小哥手便很自然地搭上他后背,轻轻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就在那一瞬间,一阵微风吹过,从高大的树梢上,摇落几缕残存的、棉絮般的木棉,正好落在小嫂的肩头。小哥看见了,没有说话,只是极其顺手地、用一种近乎仪式的轻柔动作,伸出手,为他拂去了肩上的那几点白絮。
手指轻掠过小嫂肩头棉质T恤的纹理,动作轻得像蝶翼拂过花瓣。小嫂没有回头,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照拂,微微侧头,对小哥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短,像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瞬间就被日常的表情吞没,但我看见了,那里面包含一种全然的、无需言说的信赖与安稳。
夕阳的金辉穿过高楼缝隙,把他们相偎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一刻,世界只剩他们,和那阵恰好吹落棉絮的风。我走在他们身后半步,心里被一种饱满而陌生的情绪充盈着。
它不同于收到礼物的狂喜,也不同于考到好成绩的得意,它是一种更沉静、更温润的暖流,流淌在一个十二岁少女初次窥见“爱情”模样的心田。
当时的我觉得小哥和小嫂站在一起的画面,比任何小说里的爱情都要好看,都要真实。
然而,这美好的泡沫,在我踏进家门的那一刻,就被现实无声地戳破了。家里的气氛比我们出门前要沉滞许多。
妈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客厅看电视,厨房也黑着灯。她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杯冷掉的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整个身体的线条都是紧绷的。
我们进屋的响动惊动了她。她抬起头,目光先是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看到我手里还攥着肯德基的儿童玩具和没吃完的薯条,随即移开,落在我身后的小哥和小嫂身上。
那目光很短,像被烫到一样,又迅速收了回去。
“回来了?”她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喜怒。“妈,我们回来了。给您带了点蛋挞。”小哥试图让气氛轻松些,把肯德基的纸袋放在桌上。
“嗯,放那儿吧。”妈妈说,视线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去看那个纸袋。“阿妹,去洗澡,一身汗味。”
我依言往浴室走,忍不住回头看。
小哥和小嫂还站在玄关那儿,灯光从头顶打下来,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静、几乎是逆来顺受的沉默。小哥则微微蹙着眉,看着妈妈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浴室的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窗外,台北的夜晚正喧嚣着登场,霓虹灯的光影透过磨砂玻璃,在潮湿的瓷砖地上投下模糊而斑斓的色彩,像一幅被打湿了的、无法看清全貌的画。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在那个夏天,在我十二岁生日的这一天。我尝到了世界上最甜美的草莓圣代,也第一次隐约触碰到了,包裹在那甜美之外,一层坚硬而冰凉的、名为“现实”的外壳。
像那支多出来的、无人认领第四支甜筒,最后好像融化在托盘上,黏糊糊,成了一句无法被安放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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