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的春天,是被消毒水气味腌渍入味的。
妈妈的咳嗽声从年尾断续拉扯到年初,最终在台北梅雨季如期而至前,撕开了一道口子,将她送进了台北市立联合医院仁爱院区。那咳嗽声不再仅仅是声音,它有了实体,像一团湿重、发霉的棉絮,堵塞在我们家老公寓的每个角落,连墙上那幅复制品《清明上河图》里的人物,似乎都蹙紧了眉头。
医院成了我放学后的第二个家。
空气里永远浮游着漂白水、排泄物和某种绝望混合的气息,走廊的灯光是惨白的,照在磨石子地板上,反射出冷冽。护士站的呼叫铃此起彼伏,像某种焦灼的暗号,穿梭在生死拉锯的边界。
小哥在那家名字响亮的金控公司,忙得脚不沾地。他出现在病房的时间被压缩成碎片,通常是深夜,带着一身疲惫和外面都市的烟尘气,西装革履下,肩膀微微塌着,像承载了整座台北夜晚的重量。他只能匆匆问几句妈妈的状况,留下生活费,然后又消失在电梯门后,背影被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触碰到我看不见的深渊。
于是,守在妈妈病床前最多时光的,意外地,成了“小嫂”。
他来的时候,总是安静的。
不像探病,倒像是某种无声的替代。
手里会提着一个保温袋,里面有时是熬得恰到好处的鸡茸粥,有时是清澈见底的鱼汤,奶白奶白,撇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浮油。他不再像几年前那样,带着残存的颜料或松节油气味,取代的是一种洗刷过的、近乎洁净的空白感,只有偶尔在他俯身调整妈妈背后枕头时,袖口极深处,才会泄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画室的隐秘气息。
“阿妹,吃饭了没?”这是他最常对我说的话,声音低沉,像怕破开病房里某种脆弱的平衡。
我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他那双曾经画出彩虹的手吸引。它们现在更多地用来擦拭、搀扶、递水,指节依旧修长,却似乎少了些以往的灵动,多了些小心翼翼的滞重。
妈妈起初是有些沉默的。
她的目光会掠过小嫂,望向门口,期待中出现又落空,最终才缓缓落回小嫂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但病痛会磨去人的棱角,尤其是当虚弱到无力支撑偏见的时候。小嫂的照顾太细致入微了,他不怎么爱说话,却总能精准预判妈妈的需求。
热水、毛巾、按铃叫护士无一不缺,甚至在她因咳嗽剧烈喘息时,会默默递上一张纸巾。
那种无言的体贴,像水滴石穿,渐渐在妈妈紧绷的脸上,“凿”开了一丝柔软的缝隙。
有一个晚上,妈妈咳嗽得特别厉害,几乎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小嫂立刻按了铃,然后极其自然地坐到床边,扶住妈妈颤抖的肩膀,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节奏稳定而温柔。那一刻,病房顶灯的光线打在他侧脸上,勾勒出一种近乎圣洁的专注。
护士来处理完后,妈妈靠在床头,气息微弱,却突然对小嫂说了一句:“……辛苦你了。”
很轻的几个字,却像水流涌入大海。小嫂只是摇了摇头,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未成形的微笑。
那晚之后,妈妈看他的眼神,少了些隔阂,多了些近乎母性的怜惜。她开始会在小嫂带来的汤喝完后,轻声问一句:“你自己吃了没?别光顾着我们。”
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被我潜意识里称为“小嫂”的男人。十四岁,是一个开始触碰世界模糊轮廓的年纪。我不再仅仅看到他带来的肯德基和游乐园,我开始看到他眼下的青黑,看到他偶尔对着窗外发呆时,空茫的眼神。
有一次,他教我叠千纸鹤。据说叠满一千只,就能实现一个愿望。彩色的折纸在他指尖翻飞,很快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小鹤。我学着他的样子,却笨手笨脚。
“慢慢来,这里要折进去一点。”他俯过身来指导我,袖口因动作而微微上缩。
就在那一瞬间,我瞥见了他左手手腕内侧,靠近血管的地方,有几个淡淡的、青色的点状痕迹。它们排列得并不规则,像是某种反复戳刺留下的印记,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像被灼烧到一样,迅速而自然地将袖子拉好,遮住了那抹痕迹。
“小嫂,你的手……”我忍不住问。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没事。前几天去打了营养针,医生技术不好。”
营养针?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医院里到处都是针头。可为什么,我的心却像被那抹青色轻轻蜇了一下,泛起一阵微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那痕迹的颜色,不像是新近留下的。
夜晚的病房,仿佛一个被独立出来的孤岛。
白天的喧嚣开始沉淀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呻吟。妈妈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渐渐平稳。我和小嫂守在旁边,一人占据一张陪护椅。
窗外的景色,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墙壁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一道无声流淌的、悲伤的河。小嫂常常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条光之河,很久很久都不动一下。他的侧影在微光中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医院的寂静里。
有一次,我半夜被尿意憋醒,迷迷糊糊起身。发现小嫂蜷在陪护椅上,似乎是睡着了。但走近些,却听到极细微的、压抑的声响。那不是鼾声,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被强行碾碎后溢出的呜咽,断断续续,像受伤的小兽,又像……又像风铃被踩碎后,残片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的、零丁而绝望的声音。
我不敢惊动他,屏住呼吸,站在原地。
黑暗中,我能看到他肩膀在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那声音那么轻,却又那么重,每一个音节都砸在那个十四岁的我心上,沉甸甸的,让人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痛苦,是无声的,也是震耳欲聋的。
他没有发现我。那夜的记忆,如同一个隐秘的烙印,深深刻在我成长的年轮里。我开始明白,有些悲伤,无法言说,只能被吞咽,在寂静的深夜,独自反刍。
医院的日子是漫长的,时间开始被黏稠的消毒水胶着,缓慢流淌。
我打发似的开始注意更多细节。
小嫂走路时,脚步总是放得极轻,仿佛害怕惊动什么。他对突然的声响会显得格外敏感,有一次护士不小心碰掉了不锈钢托盘,他几乎是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很少提及自己的工作,偶尔妈妈问起,他也只是简单地说“教小朋友画画,挺好的”,便不再多言。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敲打着窗玻璃。
台北的雨季,就是这样,缠绵不绝,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潮湿。这潮湿仿佛能渗透墙壁,渗透衣物,甚至渗透皮肤,直抵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让一切都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涩然的重量。
妈妈的病情在好转,医生说再过几天观察一下,没有反复就可以出院。小哥来的次数多了一些,眉宇间的凝重似乎也化开少许。他甚至和小嫂低声交谈了几句,内容听不真切,但小哥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小嫂的手腕,那个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
小嫂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在那瞬间,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再次覆上了那个曾被袖子遮盖住的手腕。
出院前一天,小嫂帮我一起收拾东西。
妈妈睡着了,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透过窗户,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块晃动的光斑。他整理着妈妈床头柜上的一些杂物,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那晚他梦中啜泣的声音,和他手腕上那抹淡淡的青,似乎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十四岁的我,词汇贫乏,无法精准命名那种笼罩在他身上的东西。那不仅仅是疲惫,也不仅仅是悲伤。那更像一种……磨损。一种被生活,被记忆,被某些看不见的洪流,一点点、无声侵蚀后的“苟延残喘”。又像一块被潮水反复拍打的礁石,表面看似平静,内里早已布满细密的孔洞。
他转过身,看到我在看他,便弯起眼睛,努力想给我一个如往常般的温和笑容。
但那笑容像是画上去的,浮在表面,未能抵达眼底。阳光照在他脸上,我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倦意,以及一种以我那时的年龄还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温柔的绝望。
“阿妹,”他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等你妈妈好了,带你去吃冰,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光斑还在移动,像一只缓慢爬行的、金色的昆虫。医院特有的那种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复杂而真实的气味,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无处不在。
我知道,那个只会看到彩虹和甜筒的小女孩,正被医院这片白色的、充满生老病死的场域,强行催熟。我开始学着,用一双不再是纯粹孩子的眼睛,去凝视这个世界,以及世界里,那些带着满身伤痕,却依然试图以温柔行走的人。
而那串被他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手腕上的青痕,和深夜里那风铃破碎般的呜咽,连同这整个潮湿的、弥漫着消毒水与苦涩希望的春天,共同构成了一枚沉重的砝码,压在我迈向十五岁的天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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