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的台北,像一首走调的年谣。
前两日的鞭炮碎屑还未扫净,黏在洗涮过的巷弄红砖上,是被雨水泡发的陈旧喜庆。
空气中残留着硫磺的呛味,混杂着各家各户冰箱里满溢的隔夜菜油哈气,一种丰裕而疲惫的年节气味。
我二十岁了,选中哲学系一年级的课程让我学会用“存在的虚无”来解构欢乐,却依旧无法完全驱散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惶惑。那种感觉,像一件贴身穿的羊毛衣,在某些寂静的片刻,忽然扎一下皮肤。
小哥和小嫂的这个年是在我们家过的。
自从妈妈开始默许地煲汤,这个家似乎也勉强算他们一个避风港。
除夕那晚,小嫂给每个人发了红包,红包上手绘的生肖小像,笔触温柔,我的是只眼睛亮晶晶的小兔子。他蹲在阳台给早夭的妹妹烧纸钱时,火光跃动,一瞬映亮他锁骨上方一小块淡白色的旧疤,像一枚被遗忘的月牙。
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那疤痕的形状,莫名让我想起某种被强行撕裂的过往。
此刻,午后天光被厚重的云层压着,室内昏暗。小哥被一个工作电话叫到阳台上,压低着声音,眉宇间是金融业精英惯有的、被精致包装过的焦灼。小嫂则安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着一本带来的画册,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妈妈在厨房收拾,水流声、碗碟碰撞声,织成一片日常的安宁布景。
我起身去洗手间。经过浴室门口时,脚步顿住了。
门扉紧闭。
但这寂静不对。
不是无人的空寂,而是一种……被填满的、凝稠的寂静。像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在里面无声地坍塌了,所有声响都被吸收殆尽。一丝极细微的、带着铁锈气的甜腥味,从门缝底下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缠绕上我的嗅觉。那味道很陌生,却又奇异地唤醒某种古老的、植根于基因里的恐怖。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手下意识地去推门。
门是锁着的。
“小嫂?”我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在过于安静的走廊里显得空洞。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无声的、越来越浓的铁锈味,固执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一种冰冷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我的脊椎。我转身跑向厨房,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妈……浴室门锁着,有……怪味道。”
妈妈正在擦灶台的手停住了——
她回过头,看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深不见底的东西。她没有问我是什么味道,也没有露出寻常的疑惑表情,只是沉默地放下抹布,手上的水渍在围裙上留下深色印痕。她走向浴室,脚步很沉。
她先是拍了拍门,唤了一声“南南”(小嫂的小名)。等待的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寂静在发酵,那铁锈味几乎要实体化,变成可见的红色雾霭。
妈妈不再犹豫,她转身走向玄关的鞋柜,从最底层摸出一把小小的、有些生锈的备用钥匙。她的手在抖,钥匙插入锁孔时,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更浓烈、更原始的气味扑面而来,混杂着沐浴露残留的虚假花香和水汽的氤氲。
然后,我看见了——
视野首先被那片巨大的、泼洒开的红色攫住。白色瓷砖地上,蜿蜒流淌的,不是颜料,不是果汁,是一种拥有生命般粘稠质感的、暗红色的液体。它们像怪异的、怒放的红玫瑰丛,以一种绝望的死意,在冰冷的瓷砖上蔓延、凝固。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拒绝处理这超乎理解的景象。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
紧接着,妈妈的反应比我的思维更快。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转身,一只湿冷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死死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看!”
她的声音嘶哑,破裂,像被砂纸磨过。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但其他的感官却在瞬间被放大到极致。
那捂住我眼睛的手,指关节僵硬,带着厨房洗洁精和葱姜的混合气味。然而,透过她并拢的指缝,我依然无可避免地捕捉到了那片景象的碎片——那一抹惊心动魄的红,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指缝间漏进来的光,也仿佛被那红色浸染,变得粘稠而猩红。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被撕裂的哀嚎从阳台方向爆开,是小哥。他显然也看到了。那声音里包含的绝望与破碎,让我浑身一颤。
妈妈的手捂得更紧了,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发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头顶,不是水,是她的眼泪。她在无声地痛哭。
在一片剥夺了视线的黑暗里,听觉和嗅觉变得异常敏锐。
我听见小哥踉跄的脚步声,听见他扑跪在地板上的闷响,听见一种类似野兽受伤后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和低咆。
鼻腔里,那铁锈般的血腥气无孔不入,它与妈妈眼泪的咸涩、厨房飘来的隔夜饭菜的微馊气味、还有窗外清冷的台北冬日空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无比复杂、令人作呕又终生难忘的、关于死亡的具体味道。
“警察来了”,嘈杂的人声,对讲机的电流噪音,冰冷的询问短语。现场被封锁。
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妈妈始终陪在我身边,她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一松开,我就会碎掉。我目光空洞地望着浴室方向,那里拉起了蓝白相间的警戒带。偶尔有穿着制服的警察进出,他们的鞋套在地上留下模糊的印记。
小哥被一个女警扶着,坐在离浴室门最近的沙发上。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件叠好的、浅蓝色的睡衣——那是小嫂昨晚换下来的。但此刻,那睡衣的胸口位置,浸染开一大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像一幅拙劣而残酷的地图。
他就那么抱着,一动不动 。
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声音。
他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抽掉所有丝线的精致木偶,只剩下一个华美却空洞的躯壳,所有的生机与灵魂都已随风而逝。灯光在他头顶打下阴影,让他英俊的侧脸看起来像石膏像般冰冷易碎。他抱着那件染血的睡衣,像抱着世间最后的遗物,又像抱着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控诉。
后来,我听到了只言片语的官方信息。
验尸报告显示,他左手腕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最终与一道新鲜而决绝的切口,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旧疤是历史,是无声的呐喊;新痕是结局,是最终的沉默。它们叠在一起,完成了一个早已写好的注脚。
那一晚,家里的灯亮到很晚。
妈妈沉默地打扫着,不是浴室,那里我们暂时无法靠近。她擦拭着客厅的家具,动作缓慢而机械。我坐在那里,十九岁的大脑试图用海德格尔的“向死存在”来理解今晚的一切,却发现所有的哲学概念在具体而微的、那片指缝间漏出的红色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
窗外的台北,霓虹依旧闪烁,城市的夜生活正酣,似乎为这个未尽的新年做注。
而我们的家,被一片无声的血色浸透,沉入冰点。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死亡不是教科书上的名词,不是远方模糊的传闻。它如此具体,带着真真实的腥气,有着玫瑰般狰狞的形状,并且,它就发生在我至亲之人的身上,发生在这个本应团圆的节日尾声。
那抹从妈妈指缝间窥见的、瓷砖上的暗红,如同一个永恒的视觉暂留,烙印在我十九岁的视野里,比任何哲学命题都更醒目,更刺痛,也更真实。它告诉我,有些告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尽一杯酒,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甚至带着节日余温的午后,在一个紧闭的浴室门后,猝不及防地,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了。
而生活,这艘破败的船,还将载着幸存者,驶向一片茫然未知的、灰蒙蒙的海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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