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朗被踢下床,本是咎由自取。
一切需要说回到两人开始的开始。
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自是有数不尽的热闹繁华。这条四通八达的朱雀大街,更是走商往来、消息汇集之处。张家大娘就在这熙熙攘攘的街口卖馄饨,位置可谓得天独厚。
她的铺子并不算大,没有其他伙计。包馄饨的是她的瞎眼老汉,时常默默窝在里间不大同人讲话。他的眼一点都看不见,可包的速度却不慢,就是时而太咸,时而太淡,没有个准头。有时不知道碰倒了什么辣椒粉罐子,也只得搓吧搓吧都包进去。故而吃了就摇头的客人不在少数。
但这张家大娘,自有她讨生活的本事。平日里别看她只顾守着这馄饨摊,跟往来的客人街坊们招呼言语,并不过多走动,但她说的媒,几乎是说一个成一个。
时间久了,来这里吃馄饨的,竟都是为着男婚女嫁之事而来。有些外坊的媒婆,风风火火来吃上一碗咸淡不定的馄饨,撂下几个眼界忒高的男男女女的消息,就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张大娘虽没念过书,但确是天生的记性好,说话巧,往往匆匆一面,开口前就能先替人家仔细挑选配对一番,简直是月下老人转世。
不过李怀朗能认识张家大娘,倒不是为了求亲,更不是因为吃馄饨。
话说他们家祖上也曾算得上是李家皇室宗亲的一个小小旁支,一连几代都住在这朱雀大街上。只是代代要中兴,代代不争气,传到他阿爷这一代,跟那些显赫的李氏宗亲都没啥关系了。别说什么封地庇荫袭爵,就是几分狐假虎威的面子,也断然是没有的。
在李怀朗很小的时候,阿爷就常年在外讨生活,一年都见不上几面。阿娘多病,又是整日地出不了门。
所以家中吃穿用度虽与平头百姓相比还算得上宽裕,但大大小小的活计,他早就上手了。
白日里喧闹的街景中,总少不了他这个小娃娃穿行其中,买菜抓药打酱油的身影。
再大一些,到了狗都嫌的年纪,他的精力得不到释放,一改从前嘴甜爱干活的人设,开始热衷于破坏东西。他阿娘卧病在床,院里叮叮咣啷、鸡飞蛋打的实在应付不来,就把他随便送进了一个武堂习武。
没想到歪打正着,这破小的武堂说不厉害吧,倒是还有一个能一巴掌让他服气闭嘴的师傅;但要说厉害吧,又没得什么正经的好苗子,不同年龄、个头的街头毛小子站在一块儿像是永远赶不齐的羊,去了没几天他发现还自己学得竟然还算快的。所以他一头扎了进去,简直如鱼得水,每日快活得不行。
自此院子里的母鸡能安心下蛋了,他小时候嘴甜爱干活的人设也回来了,练过武的手臂比以前更能扛白菜了。只是他阿娘不免有些心疼,觉得这孩子就跟一个小铁块被送进铁铺子里了一样,每日被烧得红红的,还敲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不同的是,铁块是越敲越小,他是越敲越大。街坊们眼看着这个每天快活飞奔的身影一次比一次显眼,全身的筋骨、体格一日比一日壮硕敦实,隐隐显出一种虎背熊腰的势头。
他们这个正门牌匾上挂的还是“租驴”,只在一旁插了一根小幡写着“武堂”的武堂,可不是什么世外高地,从没有所谓的武功秘籍。刀剑棍棒练到底,也逃不出力道为王,所以身板长得壮实比什么都管用。在教习师傅眼里,这就是根骨奇佳,这就是璞玉良材,这就是办学活招牌!
因而从前那个以骂小孩、数落小孩、示范小孩、再骂示范后跟没示范一样的小孩为首要事务的师傅,一扫阴霾、心情大好,再也无需臭着脸,他显露出自己真实的性格。嘴里能蹦出数不清的好听话,以前只在家哄婆娘,现在在武堂哄他的首席大弟子,还有那些看到他大弟子的傻大个子后决心送自己小孩来武堂习武的父母。
李怀朗一被夸就脸红,一脸红就练功,一练功又被夸。这个少年内心的娇羞不比少女少,哪能经得住这么多好听话,于是每日天一摸亮就往武堂跑,去的比谁都早。跑在街上噔噔噔的,还以为谁家马车的马没拴住呢,定眼一看,是他这头欢快的小马驹。
这蜜枣一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他越蹦越高,他阿娘却病的更重。直至一整天都下不了床、说不了几句话。这样的日子没有感觉,不会悲伤,却也不会快乐。他几乎跑遍了全城新的药铺,也去了数不清的庙里拜,每天跟阿娘说,你会好起来的,但心里已经开始明白,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后来日子继续,他照例去武堂,阿爷照例常常外出,只是他家里多了不愿见的后母,下学了总想办法磨蹭着不进家门。
苦中取乐总能找到一些方法,他干脆把整条街都当成了自己家,天天逮着谁的铺子客人少,就去骚扰,给人家讲自己今日又学了什么什么招式,被师傅夸了哪里哪里,倒也不亦乐乎。
街口张家的馄饨铺,客人总是不多,他就总来骚扰,张家大娘也就总是赶他。说他馄饨都没吃过一次,整日里来她铺子里张牙舞爪的干嘛?
被赶得烦了,一个冬日,他干脆掏出钱袋,买他一碗馄饨尝尝。谁能想,看着冒着热气分外讨喜的馄饨,吃起来又咸又酸,差点没把眼泪给吃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哈哈地笑了起来。张大娘家的馄饨这样难吃,怪不得总没有客人。
他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对张大娘说,我吃过这鬼馄饨了,以后你再不许赶我了!
张大娘却笑道,你这么小个东西,整日赖在这里,是图我日后能给你说个好媳妇吗?
此后,张大娘说成的亲事越来越多,李怀朗也越长越大,这家馄饨铺非但没有如人们所期待的那般干倒,反而成了求亲的热闹之处。
李怀朗成年后入了金吾卫,有了自己的一个住处,当然也就没有小时候那样赖在别人铺子里的习惯了。但每凡经过此处,张大娘就会拉他进来,给他说一个媳妇儿。
今日是赵家,明日是王家,每次都是天花乱坠,这儿好那儿也好,他却像听话本似的不为所动。有时张大娘没留意说的词重复了,他还觉得没趣,一溜烟就跑了。
想她张大娘牵红绳的英名在外,哪里想过在他这种穿开裆裤时就看着满街乱跑、熟得不能再熟的破小子身上栽跟头?于是也顾不得什么细细配对了,手里有了什么好的,就逮着他先说。
“我跟你说怀朗啊,今天这个孙娘子你真别说,人是顶顶的美,品性好得不得了。”
“张大娘,你前日好像说李娘子的也是人顶顶的美,品性好得不得了吧。”
“你听我说完啊,孙娘子的绣活可是一绝,你出去打听就知道了,她阿娘从前就是...”
李怀朗笑着摇摇头,他想,这就是自己小时候老是骚扰张大娘的报应吧。
他只是一个金吾卫体系下的小校尉,最常做的不过是带队上街例行巡查。一个大热天毒日头,他走得恹恹的。眼睛没精神地在周边扫来扫去,突然发现张家摊位上来了一个面生的老头。
这人穿得一丝不苟,就那么端坐在小马扎上准备吃馄饨。严肃得像面圣一样的神情跟这碗馄饨浑然不搭,格格不入。
李怀朗不自觉停了下来,让其他人先走。他必须看着这个人张嘴吃进去。他要瞧瞧今天的馄饨是什么味儿。
小老头仿佛知道他心思一样,倒是一点不急。坐定后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巾,讲究地擦擦筷子,又擦擦桌子,而后耐心地把手巾叠成一个方块......他一口气还在街角憋着呢,就是死活不见下嘴。
还好穷讲究总归是有尽头的,眼看着老头张嘴切切实实地咬下那口馄饨,他这颗心才稳稳放下。
今天的馄饨是什么味儿的呢?只见这老头脸吃下后憋得通红,一个没忍住,呛了好大一口!一本正经的端正样子没了,只得狼狈地抬眼看了看张大娘,也没好意思说什么。
他握着佩刀,在街角无人处笑得不行。这老夫子一样的人物,也来领教我们张家馄饨的威力吗?
回家途径铺子,他多问了一嘴,晌午的那个穿得板正不怕热的老夫子,也是来给儿女求亲的吗?
张大娘却叹了好大的一口气,深深看了他一眼回道:是啊,这家的女儿我老早就知道了,是个苦命的。她娘早早的没了,后面还有其他变故。诶呀我就不给你说是什么了,反正家里现在就剩父女两人,老的老小的小。
说了这么一大堆再看,眼前这个经常像泥鳅一样抓不住的人这次却没有跑。
也许是因为同样丧母的命运,这次这个少年郎神色郑重,开口询问道:张大娘,那这家的女儿是怎么样的,你再给我多说几句......
自此,张大娘搞不定的小子,又少了一个。
而谢家的杀鸡声开始延绵不绝。
因果循环,自成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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