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四季豆择好,拿去厨房清洗,被吴邪的母亲叫了出去。她说没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吴邪附和,把我拉进他的房间。我不再坚持。
他的房间和吴山居布置不同,墙上和桌上有很多照片,还有他这些年拍的影集。我翻开几页,都是我去过的地方。他的镜头下,比我记忆中的更清晰,更明亮。他看到了许多我注意不到的东西。
墙上有吴邪小时候的照片。他在滑梯上,对镜头笑得很灿烂,和我初见他时的神情相似。还有吴三省抱着他的照片。那时的吴三省还很年轻,和我记忆里的没有差别。吴邪皱着眉,去抓他的胡子。
我曾经不赞同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读取费洛蒙,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此刻我理解了一些。如果是我,我也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换取他的过去。
“吃饭了。”吴邪走过来,“干什么呢,小哥。”
我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他。他叹了口气,把相框一一转过去,背面朝外。“全是黑历史,给我爸妈留个念想。免得见到我这个不孝子要赶出家门,嫩点的他们下不去手。”
“好看。”我说。
他把脸转过去,搓了搓手:“走吧,吃饭了。”
桌上八菜一汤。吴邪的母亲把饭盛给我,让我坐下:“小邪都说了,你们要去福建住一段时间。怎么不回家里住?”
吴一穷摆手:“孩子大了,总要走的,你还当是小朋友。让他们去吧,自由点。”
“你就知道惯着他。”她叹气,“好容易回来一次,腌笃鲜,他最爱吃的,还没做呢。”
“你们经常来福建玩啊,我给你们包路费。”吴邪笑着说。
“仨瓜俩枣的,能养活自己吗?钱都是小事。你能过得好,比什么都强。”她转向我:“小张啊,你们去了福建,要是小邪遇上什么事,你得告诉我。”
“我都多大的人了,还给我找监护人。”吴邪瞪大眼睛,“杭州到那边也就六七个小时,又不是去太平洋。你就放心吧。”
吴一穷点头:“安分点好。你一乱跑,你妈就睡不着觉。”
吴邪要他们别担心,眼神瞥了我一下:“不是什么太遥远的距离,有事打我手机就行。再说了,有小哥在,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
他们一齐看向我,纷纷给我夹菜。碗里的菜堆成小山。我对他们点头,道:“放心。”
他们一口一个小张的叫我,问我许多问题。我能答的就答了,东北的,做地质考察,出差刚回来,父母不在了。剩下的不说。
吴邪打圆场:“爸妈,你们别查人户口了。人和我一样,都退休了。他以前出场费比周杰伦还贵。”
吴一穷听了,反而更兴奋,聊起当年去广西研究喀斯特地貌的事。话题又转到一些奇诡的传闻上,气氛很热闹,我只是听。
吴邪父母再三挽留,我们多住了一周。他母亲每天打包许多食物。临走时,后备箱塞满了特产。
吴邪选的地方,在福建一个小山村。没什么商业痕迹,空气清新,适合静养。车停在一栋带庭院的自建房前,是他几年前买下的。这或许是他长久以来的愿望,我把行李扛到二楼,他对着窗户冲着我对我挥手。
我希望自己不要再辜负他的期盼。
我们花了一天打扫卫生,把架子搭好,东西都摆放上。晚饭过后,吴邪拉了个微信群,胖子也在。他把地址发在群里,催促胖子快点来。手机震动个不停,他们聊得很热闹。我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实质内容。
张海客单独给我发来消息,询问吴邪的具体情况。他手头整理了一些传闻,要和我核对。
“……汉代的墓里,有特殊的毒素。吃下去,五感会慢慢消退。具体需要多长时间不清楚,最后会成为行尸走肉。
“在西域,传闻特殊的时节进入,肢体会无限生长。有几率是肺,但没有控制的办法,长错了可能会死。
“有魂魄的牵引之术,让身体停滞活动,但又不腐坏,人还能够保留意识。”
……
我打字:“最好仍是常人。”又删去,回复他:“资料发给我。”
医疗已没有办法,只能寻求其他的路。如果将我的血全部换给他,再辅以我成为长生者之前喝下的酒,他应当能活下去,但可能面临和我相似的命运。吴邪未必情愿,还是直接治愈他的肺。
无论变成什么样,我会接纳他。
村子四周环绕着瀑布,晴朗的天气里也会有彩虹。我走过的风景里,也有比这里更美的。但没有哪处,让我生出这样的亲近感。家,家族,在我的记忆中,代表着高墙大院笼罩下的秩序和规则。这里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却很轻易地与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吴山居附近的目光是一个隐忧,想完全脱离纷争不容易。汪家虽被瓦解,但未必彻底清除。吴家盘口也会得罪人,为了筹措资金,盘口一度扩张得很大。还有他的手下。
我在村落周围留下了张家的秘密记号,全都指向后山几处洞穴。如果里面的布置被动过,我会第一时间察觉。
但比起安全,更严重的是吴邪的精神状态。夜里,我常听见房门开合,还有客厅里的脚步声。他的黑眼圈越来越深,白天也总是蔫蔫的,每天无所事事,坐在沙发上出神。几次巡山回来,我都看见吴邪靠在躺椅沉睡,应是作息紊乱的缘故。有一次我把他抱回房间,他看见是我,很慌乱,挣扎着要下去。
我只能由他去。
他吃得愈发少,身形一日日地消瘦下去,这不是长久之相。没有时间了,如果他再不爱惜身体,我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开始在巡山的时候带回来一些东西,有鸟的羽毛,一种罕见的鱼,嘴边有四根触须。还有雨后才会长出的深山红菇,记载说味道鲜美。
从吴邪的目光上看,他有些讶异,并且是喜欢的。他会把能吃的吃掉,剩下的收在盒子里,或者挂在墙上当装饰。
但我很快发现,他的兴趣并不在这些东西本身。我把东西放在桌上,他没看它们,只看着我。他期待着我带东西回来的行为。至于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给他什么,他都接受。
吴邪不再好奇了,什么都无所谓。他的精力在过去的十年里被消耗殆尽,余下的只是一副躯壳。我注视着他眼底的疲倦,心里生出少有的无力。我想,对他来说,我绝不是一个好的同伴。
好在,胖子来了。
他带来两箱酱肉,开来的车里装满了皮箱。我拍他的肩膀,把行李搬运到房间里。
胖子进屋,见到吴邪,上前拥抱他:“哎哟我去,天真,你学小姑娘减肥哪?才一个月不见,瘦得跟个猴皮筋似的。来来来,胖爷的膘分你点,滋补!”
吴邪将食物放进冰箱,笑道:“你那身肥膘还是留着护体吧,我是无福消受,年纪大了害怕三高。”
“放屁!你这副鬼样子,再瘦下去,风一吹就倒。黑眼圈挂到下巴了,小哥虐待你了吧?”
吴邪说道:“天天吃肉,番茄炒蛋、蛋炒番茄。别冤枉人小哥。”
胖子便打开冰箱检查,说道:“敢情你俩天天在家‘清心寡欲’,吃得比和尚还惨,可怜见的。小哥,这你能忍?”
“在等你。”我说。
胖子听到我的回答,愣住,又笑道:“本来想让你们俩过过二人世界,看样子没我还真不行。”他瞄了吴邪,又看向我,压低声音笑道:“行了,胖爷回来了,你们这苦日子,也该翻篇儿了。”
为了迎接胖子,吴邪出门买菜,我没有跟上去。他走后,屋子里安静下来。胖子点了根烟,斜着眼看我:“天真这小身板,还能行么?我瞧他胳膊腿儿细得跟竹竿似的。”
“不好。”我想了想,“我在找办法。”
胖子沉默了一下,叹气:“这臭小子就是跟自己较劲,又倔又轴。啥事儿都憋心里,手底下的人看着都怕他。我和大花劝都劝不动。倒是……越活越有点你的样子了。”他看了我一眼,又补了一句:“小哥,他要是哪点惹着你了,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其实他心里,比谁都记挂你。”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烟雾在他指尖散开,一阵出神。
如果可以,我宁愿吴邪不必成长,成长需要代价。可他已经走到了我必须正视的地步,有时,我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回避我。他不像从前了,不会再在危急时喊我的名字。
“说说你们的经历。”我开口。
胖子手里洗着菜,水声和他说话声混在一起。他讲起自己怎么去墨脱协助吴邪,又说回到杭州后经历了几次失败。他们跑过很多地方,寻找那些有长寿传说的村子,然后查到了几个为期几十年甚至百年的保密项目。后来,吴邪干脆放弃了安稳的生活,化名摄影师关根,混迹在旅行和徒步的队伍里。
他成为了一个没有过去的背包客。
“我们翻出来你不少老底儿。天真说要给你弄个项目,专门收集起来。到时候挂个牌子,张家族长展览室。让你们家那帮小子排队买票,接受思想教育。”胖子哼哼道。
胖子说的地点,其中有许多都出现在吴山居的那本日历上。两相印证之下,我对吴邪走过的地方大致有了推测。他说到一个细节时,引起了我的注意。吴邪似乎特别在意信息的保存。他曾用摄影师的身份,去拜访过几位博物馆的专家。他询问,物品怎样才能对抗氧化,信息用什么样的媒介才能保存尽可能长的时间。甚至,他还研究电子设备的更新速度。
胖子说,它们都是那个庞大计划的前期工作。他说的时候带着打趣的口吻,但我听出来,吴邪是认真的。黑毛蛇的存在,让他意识到,信息可以用特殊的方式被安全地传递下去。
他在寻找一种类似的办法。
我望见吴邪回来,示意胖子把烟掐掉,打开窗户通风。
他拎着袋子进门,里面有鸡翅、几条鲫鱼、一袋泡好的糯米,还有些青菜。袋底压着一小捆野菜。
胖子伸手接过去,晃了晃:“哟呵,这是什么路数?咱们改吃草了?小吴同志,你这是打算带我们修仙啊?”
“没见过吧。”吴邪把东西放下,指着它道,“这是雨仔参,村里的特产。”
胖子凑上去闻了闻,恍然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宝贝!这个好,多给小哥补补。万一灵验,小哥想起哪儿还埋着金条,哥儿仨的创业基金就有着落了。”
吴邪道:“去你的,还惦记人那点积蓄?我们早不干那行了,接下来要靠双手勤劳致富。”
胖子接道:“有区别吗,不还是下地。一个往坟里钻,一个在地里刨。小吴同志,你的思想觉悟有待提高。”
他俩打闹了一会儿,我已经把糯米蒸好,又把红糖捣碎,拌在一起。胖子的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摆出一桌家常菜。吃过饭,吴邪把和好的糕点又放回锅里蒸。
做好的雨仔参入口微微发苦,回味清甜。吴邪问我味道如何,我点头称好,他很高兴。之后又做了许多次,给我和胖子分食。他少有地想要做一些事,这对他很有益处。
我买了渔具,又添了些露营的东西。这样频繁地进山,与张家联系,就不显得突兀。
我拍下一些罕见的小兽,和奇异的植物。傍晚时分站在半山腰,可以望见我们所住的房子。吴邪和胖子在院落里,是两个很小的点。他们在夕阳下仍然清晰可见,我把这一幕也记录下来。但深山里没有信号,我必须走到接近村落的位置,才能把照片发出去。
他们的消息几乎立刻跳出来。
等我到家时,吴邪多半坐在门口,他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只要不太远,我都会尽量早些回来。
跟我进山对耐力要求太高,我见他精神好些,就提议帮助他锻炼。之后的救治可能会需要他自己参与,吴邪体能好一些,就多一分把握。而且他一直睡眠不好,我打算一并解决。
吴邪看着我,目光有些犹豫。胖子马上激将他,他一口答应下来。
我让他躺到床上,检查他的肌肉和各个关节的情况。有明显的训练痕迹,但方法非常激进。他的关节活动范围有限,发力时常用肌肉代偿。错误的姿势短期内可以爆发力量,长期使用对身体负荷很大。
我把他的肩肘往背后推,感受软骨的摩擦。“你这里伤过几次。”
吴邪低声嗯了一下,避开我的视线:“非常时期,用非常办法。”
“谁教过你。”
“黑瞎子。”他立刻答道。
我啧了一声。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但最好的老师,并不一定就适合他。我问:“他有没有教你怎么逃命。”
“教了。”吴邪停顿片刻,讪笑道,“他主要就教这个。”
我有些无奈,他需要应对的局面太过凶险了。
“明天开始,中午去游泳。”
“除了游泳呢,还要做些别的练习么?”他迟疑了一下,“我怕我学不会。”
我想了想,对他道:“掌握正确的发力方式,不要弄伤自己就够了。”
之后我把巡山改成隔两日一次,空出的时间留给吴邪。我让他把学到的搏击手法都做给我看,纠正不良的发力习惯。虽然效果会打些折扣,但他不必再拼命了。
吴邪似乎也喜欢山里的环境,总会表现得有些新奇,询问我某些草木是什么,能不能吃。只是他挑的大多有毒,我如实告诉他,他的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
有时胖子也会跟着一起。我坐在岸边,看他们在水里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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