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吴邪会这样想。他仍然认定,我会替张家做事。可事实上,张家早就是一个空壳。汪家覆灭后,“张起灵”这个名字,也彻底失去了意义。若没有吴邪,我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没有自己的名字,甚至连存在都无从谈起。
“我不会回张家的。”我说,“也不会离开雨村。”
我意识到,当年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痕迹。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能完全放心。我补充道:“你想去哪里,我都能同去。”
“你。”他愣了片刻,神色忽然柔下来,支支吾吾道,“你不是来……那你是,是来做什么的?”
“采药。”我说,“我答应过你,会治好你。吴邪,不要再犯险,也别胡思乱想。给我一些时间。”
他盯着我,眼神里翻涌着情绪。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可是,你想过没有,我其实……可能不想活下去呢。能不能治好,有那么重要吗?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后面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你花这么大力气救我,付出这么多,可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摇头,说道:“想不想要,只有得到过之后才知道。很多东西,没有经历过的人,常常误以为自己不需要。”
我弯下腰,把他掌心的血痕一层层擦净包好。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说道:“你,你受伤了。这么深的伤口,你都没处理好,就四处乱跑?”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绷带被血染透了。是先前被熊爪划破的一些口子裂开,血水正顺着手指往下滴。
我抽回手,语气平淡:“不碍事。”
吴邪怔怔地看着我,唇线紧绷,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脸颊一滴滴落下。
我伸手去扶,他仍死死抓住我,肩膀不停地发抖。下一刻,他的手彻底垂下去,倒在我怀里。
吴邪昏过去了。
我擦去他的泪痕,把他背起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天空阴沉无比,雨点开始落下。枝叶暂时挡住了大半,我们还未被打透。我让阿松扶着胖子,加快脚步。必须在暴雨前离开山林深处。
真正的雨势压下来的时候,我们已走到藤树稀疏的地段。树冠间的水幕砸在脸上,眼睛几乎睁不开。
溪水已经没过小腿,冲得地面松滑。胖子在骂,声音被雨声全然盖住。
几个小时后,我们回到小旅馆,在县医院处理了伤口。吴邪失血太多,需要输液。
胖子把装备往阿松怀里一塞,对我道:“小哥,我得提醒你两句。你不该说走就走,天真心里那根弦早绷到头了,他也不是铁打的。”
阿松瞪大眼,声音拔高:“族长去哪儿,还得跟你们打招呼?”
“放你娘的狗臭屁。”胖子火了:“你能好好站在这儿,以为谁在替你们张家擦屁股?换你来,早哭得跟孙子一样!”
他骂完,又转头盯着我:“我不绕圈子了,前天半夜,我看见天真一个人蹲在门口,地上全是烟头。看着真揪心。你说,他还有多少个十年能这么耗?我知道你肯定一心为他好,可他不比当年了。真要出点事,你就是掏心掏肺,也未必救得回来。”
胖子说完,走出去打饭。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翻开手机,看吴邪给我发的消息。
福建山里的信号不好,定位功能早就关了。我点开那个“家人守护”的界面,牧童仍靠在牛背上打瞌睡,就如同吴邪现在躺在床上昏睡一样。我们的位置几乎重叠,头像拼成了一副完整的画。
胖子是对的,我不能再不告而别了。就算要离开,也该说明去向和归期。可我看着吴邪,又希望他能活得更久一些。
我希望他能长命百岁。
我把定位重新打开,靠在墙上闭目。进入雨林后只休息过几个小时,身体需要恢复。
身侧一动,我睁开眼。吴邪关切地看着我,让我靠在他身上。确认他无碍,我又睡了过去。
次日上路,途中醒过几次。回到家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血蛇藤要配别的药材。福建没有,我拿吴邪的手机下了单。退出时,偶然看到两条浏览记录。
——“朋友之间会有占有欲吗。”
——“好兄弟说愿意一辈子陪着我,这正常吗。”
底下有人开玩笑,也有人安慰,说很正常。吴邪回了一句:谢谢你,释怀了。
我盯着那行字,心里并不认同。很久以前我就清楚,吴邪是特殊的。至于是什么感情,不必我来定义。
他要什么,我就是什么。
血蛇藤的汁液凝成血块,就是麒麟竭。放置的时间越久,药性越重,新鲜汁液也能有一部分效果。药配好服下之后,吴邪不再总是咳嗽,一日日地好起来。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不会朝不保夕。
我对他坦言会留在雨村之后,吴邪再没多问什么,但脸上时有笑意。等到伤势渐好,他经常跟在我身后。我去山中处理一些事,他也提出同去。
我只能真的去钓鱼。
过去很少用钓竿,多是鱼篓或者抄网直接捕鱼,效率会更高。我检查了一下新鱼竿的结构,将它一节节接好。现在的钓具韧性强,手感却很轻盈。
溪边树荫下,水草间冒着小气泡。我抛下饵,坐在岸边,闭上眼睡觉。
吴邪安静地坐在我身边,时不时打量我。我睁眼看他,他就移开目光。
很久也未见鱼的动静,准备的饲料不是它们喜爱的。吴邪低下头,捡了根水草,在手里摆弄。水面映着他的影子,轻轻晃动。
漂头忽然抖动,猛地下沉。我提竿。
水面散起一圈波纹。吴邪眼睛亮了一下,喜道,鱼上钩了。
线收上来,钩子上是空的。
他愣了一下,抬头看我。随即笑道:“没关系小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之后接连几次,仍是一无所获。他先是调侃几句,之后慢慢沉默下去。
天色渐暗,该回去烧晚饭了。我收好鱼竿,示意他先把其他装备放回去。然后除去外衣,跳进水里。
傍晚阳光暗了些,水很凉。我屏息潜下去,观察着不远处的黑影,伸手一探。鱼在掌心挣了一下,被我抛到岸上。又捉了两三条,直到足够吃。
“回吧。”我上岸,用毛巾擦了擦,穿好衣服。
吴邪正把鱼丢进桶里,抬眼问:“你平时都这么钓鱼的?”
我认真思索了一下:“不经常。”
我们提着桶走回去,路上夕阳很美。村口炊烟散开,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到家门口,我照例看了下四周,直觉有些不对。我把鱼杀好交给胖子,将里外检查了一遍。
其他地方都没有异常,只有窗边上泥里刻了行小字:“则时朝相。”字迹眼熟,似乎哪里见过。
流月汪则中,对应一到五。朝相,是约碰面。则时,半夜四点。
这是一套南方道上的切口。此人很了解我们,知道吴邪现在没有心思留意细节,胖子是北方人。
这条信息是专门留给我的。
吴邪朝我走过来,我不动声色地抹掉痕迹。手机被他要过去,他点了几下,很快还我。
我拿回来,“张家大院”的群里已经多了个人。
消息不断跳。
张海客谈瀛州:@AAA吴山居高临下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AAA吴山居高临下:就在刚刚。
张云生结海楼:你是姓张的吗?就乱进群?
AAA吴山居高临下:我是户主,张起灵的监护人。你们鬼鬼祟祟的,我需要看一下,是不是在搞什么不正当的事。
张云生结海楼:别给自己贴金了。@张海客谈瀛州给我群主,我把他踢了。
AAA吴山居高临下:你们族长的号现在在我手里,人也在我手里。
张云生结海楼:???
张海客谈瀛州:……
张千军万马来相见:……
张云生结海楼:张家有张家的规矩,千年传承下来的,都是打小练出来的童子功。不是你半路出家、借个名头就能装的。识相点就自己退了。
AAA吴山居高临下:会有人教我的,不劳你费心。
AAA吴山居高临下:千年传承么,好巧,我也沉淀过千年。
张云生结海楼:梦里的不算。
张海客谈瀛州修改“AAA喜来眠居高临下”为“张吴邪”。
张海客谈瀛州:统一下群昵称。
聊天还在继续,我没有再仔细看,转头望着窗外。那行字迹在脑子里一遍遍浮现。熟悉我们三人的习惯,不是敌人,有能力或关系找到这里。我想起一个名字。
吴三省。
我快步进院,扫了一圈。天已经黑透,四周灯光次第亮起。树影婆娑,暗处有人,正在注视着我们。
“小哥,吃饭了!”吴邪喊我。他走出来,看着我注视的方向,奇道:“看什么呢?”
我收回视线,淡淡道:“手机不见了。”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在院子里翻找。我站在一侧,没有说话。片刻之后,他在竹椅上摸到。
“在这儿。”吴邪说完,转身进屋。
树影轻晃,那人已经离开了。
临近年关的时候,吴邪告诉我们,他的父母、吴二白等人都会来雨村过年。我们去买年货,车子堵在高架上,只能下车步行。
路过的村落中,土房腐烂破败,门塌在地上。巷子很深,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我们走到一处老砖房,门口挂着木牌。一个瘦削的老人从屋里出来,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认出了我的行当。
我不想横生枝节,当下摇头否认了。但老人坚持要我们进屋看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敌意。
老人自称雷本昌,说了许多虚实不明的话。但核心的意思很简单:一九九五年,为了钓一条鱼王,这里接连死了三个人。他想我们帮他取来龙棺菌,把那条鱼王重新钓上来。
屋内的墙壁上,整面挂满了钓具,密密麻麻一片。他将一生的心力耗费在这些东西上,绝非一个普通的钓者。那三名死去的人,与他有关。
或许,是他的至亲。
雷本昌用鱼群的游走规律,来还原湖底的构造。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能够推断出那片地下湖的样子:直径三十多公里,被一道墙隔开,形成一个巨大的太极。
吴邪搜索了一下,那年的福建出现了罕见的高温,把深谭的鱼王逼到了浅水区。同样的场景已经无法再复刻,所以想要钓鱼,只能下到湖底去。
他讲述时神情专注,语气平静,却带着无法动摇的决心。许多有执念的人,都是这样。他们如飞蛾扑火,不会死在家中,只会死在通往终点的路上。
我想起青铜门里的旧梦。我梦见过吴邪回归常人的生活,也梦见过自己在永夜中走到终点。我梦见自己敌不过天授,忘记所有的同伴,最后成为一具只知执行命令的行尸走肉。
还有一次,我梦见吴邪死了。
我试着去想象他此刻在做什么。想象到一半,停下了。我已经忘记了刚刚的起点。
如果我未能履行约定,吴邪是否会被回忆困住。他是那样执着的人,必不会轻易放弃。他可能在没有希望中一直寻觅下去,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无法接受。
至少,我需要完成我能做的部分。
雷本昌的脸孔隐隐有些熟悉。尽管我已经无法辨认出他青年时的样子了,但我知道,这是一位故人。我推算了一下年岁,最有可能是在陈皮阿四那里打过照面。他当时很可能是陈皮手下的一个小伙计。
如今他暮气缠身,脸色青紫,下肢有些肿胀。这是心脏有重疾的表现,他快要走到终点了。
胖子颇为意动,被吴邪严厉制止,他们在低声争辩。吴邪的神情紧绷,他在害怕,害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我决定成全他。我告诉他们,有陆路能下去。
吴邪和胖子都惊讶地看着我,我与他们对视,示意此行我很有把握。
这是一个契机,当作一段新的旅途也好。
我希望吴邪明白,不必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他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一切。无论他作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在。
他需要尽快恢复平和,这是我不久前答应吴三省的。当时,他正躺在洞里。很久没见,他的脸上满是灰尘,看得出很久没有休息。但他睡得很沉,像是并不担心安全。也许因为我的存在。
“你来了。”他睁开眼,声音沙哑。
我点头。
吴三省撑起身子,点了根烟。火光照出他眼里的血丝。
“小邪病了,病得快要死了。你应该知道。”他吐了一口烟,却没什么笑意:“他的肺被侵蚀得很厉害。能撑到现在,是因为以前吃过麒麟竭。”
我按了按胸口,没说话。
“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说。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光用血蛇藤,你救不了他。”
我开口:“你有办法。”
他眯起眼,冷冷地盯着我。
“对。”他慢慢道,“但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
我淡淡地看着他,如果他不打算告知我,他不会来找我。
吴三省说道:“我最不该的,就是让小邪认识你。本来干干净净活着的孩子,不会淌这浑水。我们三代人的安排,都毁在你身上。”
我抬眼看着他,声音很轻:“他也一直在找你。”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指尖的烟灰掉落在地上。
“小邪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信不过你。但现在——”吴三省停顿了一下,说道,“除了你,没有人能护住他。”
他掐灭了烟,声音低下去:“你听说过雷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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