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掌柜的年纪基本都是姜未父亲那一辈儿的人，个个都老奸巨猾。
只是查一查他们账本里的漏洞，姜未都耗费了不少功夫。
转眼之间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姜未也没同那些掌柜废话，转身就出了前厅。自会有奴婢管好这些掌柜的午膳，姜未也不必操心。
刚一出前厅，姜未就瞧见颐阅看向自己，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自从谢浔来了之后，颐阅每每有这种表情，八成都是谢浔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姜未内心有些无奈，只向前走了两步，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了？”
颐阅靠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我吩咐可信之人前去女郎指明的树下，并没有找到人。奴婢也亲自去了一趟，四处也找了找，确实无人。”
听到颐阅这么说，姜未并不算意外。
“陪我去园林里瞧瞧就是了。”姜未吩咐道。
颐阅神色有些犹豫：“这里距离园林有些远，女郎走过去再找人，怕是要错过午膳时辰。”
虽说姜未掌家，但连小事都得不到自主。就单用膳一项来说，世家用膳虽然种类繁多，用料名贵，但姜未没有自己的专属小厨房，更不能随意选择菜品。
因为惧怕旁人通过姜未所用菜品察觉到姜未的喜好，从而一对一下毒，所以连用膳都要均衡，食不过三。
所以，如果错过了用膳时辰再传膳，膳房那边要重新做一遍极为繁复的饭菜，势必会惊动到长辈们，少不了一顿斥责，更有可能暴露谢浔的存在。
“无妨，你遣几个人将膳食端去园林，就说我忽然有了兴致，想在园林用膳。”姜未吩咐之后，就匆匆往园林那边走。
世家喜好风雅，在园林用膳只能说品山水意趣，顶多算怡情，算不上出格。
姜未一路走去园林，下人们已经在园林一角将膳食摆好。这里是颐阅安排的，就在谢浔之前待的那棵古树附近。
示意多余的人退下，姜未在古树周围绕了两圈，确实没有发现谢浔的踪迹。
所幸这里仅剩的几个婢女都是知道谢浔的心腹，姜未直接唤道：“谢浔？”
话音刚落，树荫摇晃。
谢浔于树梢惊鸿而过，旁人只来得及捕捉一抹残影，衣摆旋开的瞬间，腰腹间的肌理随呼吸起伏如波，如同神佛对堕落者最绮丽的诅咒。
这是姜未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谢浔的身手，不由有些怔住了。
以他的功夫来看，想从姜氏逃跑似乎也很容易，毕竟自己没有像谢家一样对他下药，去控制他的行动。
姜未眨眨眼，倘若有机会，未来一定要亲手给谢浔的脚踝带上铃铛。
这样他无论去到哪里，都会叮铃作响，不怕他无声无息的跑丢了。
想归想，姜未面上依旧笑的温柔：“你应该没有用过午膳，我们一起用膳？我和你入口的食物是一样的，你不用怕被下药。”
谢浔手腕微动，姜未忽然感觉有疾风擦脸而过，身后有什么东西插入泥土的声音。
“女郎！”颐阅吓一跳，连忙跑过来护在姜未身前，怒叱谢浔，“放肆！怎可对女郎不敬！”
姜未转头看了一下，插入泥土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一枚新鲜的竹笋。
她盯着那枚竹笋，许久都没有动。
颐阅担忧地扶住姜未，关切道：“女郎，没有受伤吧？”
姜未没有受伤，但她一阵耳鸣，只听到了自己的血液在沸腾的声音。
这种直面的，心跳急速的感觉，让她觉得头晕目眩。
从未有过的感受，新奇，且刺激。
毕竟，在强权之下，世家假仁假义又注重颜面，谁会做出随手投掷东西这样的事情？
但只看一眼，姜未就知道，谢浔没有恶意。
他抛一枚竹笋过来，大抵是想表达说，他已经用过午膳的，吃的就是这个竹笋。
但如果是寻常人，会如何回答？
他们会谨小慎微的走过来，恭恭敬敬的磕头，然后一五一十的地回禀，生怕说错一个字。
如果是世家子弟聊起用膳，哪怕是再普通不过的膳食，都要附庸风雅一番，用极尽华丽的辞藻去吹捧食物，以彰显不凡。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姜未多年来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循规蹈矩，又无趣至极。
这是第一次，有人用这样随性的方式去表达。
不是说这种方式好，而是因为这是一种未被人类规则约束下的，自然的本能，纯粹的本能。
姜未抬起眼，谢浔此时正一手撩起遮眼的枝条，微微侧着头观察姜未。
他清楚自己没有伤到姜未，但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正在尝试去理解。
像一只野兽，误入了人类的领地，却看不懂人类的规则，所以远远观望着。
姜未心头一阵发软，怎么忍心去苛责谢浔？
她拍了拍颐阅的手，淡声道：“我没事，用膳吧。”
对于姜未的纵容，颐阅不赞同的看了一眼。但她也清楚自己劝不动姜未，确认姜未没有受伤后，乖乖去给姜未布菜。
颐阅给姜未布的第一道菜是牛心炙。
取牛心尖端切制薄片，佐以西域香料腌制半日，炙烤至外焦里嫩，淋蜜汁增色提香。
竹箸夹起的瞬间，裹着茴香与胡椒的辛香直窜鼻尖。颐阅以生菜叶裹住一片焦香牛心，翡翠般的叶片锁住滚烫肉汁。
倘若一口塞进嘴里，麻意在舌根绽放，鲜香同辛辣在味蕾上鏖战，极为美味。
这道菜姜未很喜欢，但哪怕吃到的食物，她也不能尽兴去吃，反而要克制神色，只能浅浅的吃一小口。
这一小口下去，满嘴都是生菜，只咬到了一丝肉边，甚至吃不到肉味。
姜未内心叹气。什么世家风度，最后都成为束缚。
她又咬了一小口，咀嚼了许多下，完全咽下去后，抬眸看了谢浔一眼。
谢浔斜倚在树枝上，树叶描摹出他侧颜流畅的剪影。那双浸着湖蓝色光泽的桃花瞳此刻正专注地凝视着姜未唇边的肉汁，长睫投下细密阴影，活像雪原窥视猎物的狼崽。
“要尝尝看吗？”姜未看向谢浔，以玉著在盘边轻点一下，以作示意。
谢浔径直别过头，冷淡地表示拒绝。
园林之中有一片竹园，如今正是竹笋茂盛的时节。谢浔已经填饱了肚子，按照已有的习惯，他不会再进食。
但姜未却明显看到谢浔的喉结在瓷白肌肤下滚动，鼻尖微翕。
牛心炙真的很香，没有人可以抵挡美食的诱惑。姜未坏心渐起，她故意笑盈盈地唤道：“谢浔，你看着我。”
纯粹的小动物没有见识过“人心险恶”，以为姜未有事要说，转眸看向她。
姜未恶劣地用玉著挑开已经被菜叶包裹住的牛心炙，故意慢吞吞地往唇边塞。
她余光留意着谢浔，果然瞧见谢浔睫毛颤了颤，唇角不自觉地抿成直线，喉结上下滑动时牵扯出脖颈优美的弧线。
“真的不要嘛？”姜未故意再问，笑得像一只偷腥成功的狸奴。
谢浔没再回应，林间树枝微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他的踪迹。身后只余姜未清灵又愉悦的笑声。
大抵是有逗弄谢浔这一遭的缘故，虽然这次用膳依旧有些食不知味，但姜未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等到姜未用膳完毕，颐阅回禀道：“那些从雒县来的掌柜目前已经用完午膳，目前还在前厅候着，女郎可要继续去查账？”
“暂时不去。”姜未起身往主院的方向走，语气淡淡的：“我要小憩片刻，让他们自便就是。”
这群从雒县来的掌柜是姜未掌管姜氏后第一次和姜未接触，都以为姜未好欺负，所以非常糊弄，着实让人火大。
有些时候对付这些人，越是礼数周到，他们越会觉得你好欺负。
姜氏要脸面，姜未也不会明着对这些人做什么，但小憩片刻冷落他们，也能起到一些警告作用。
说是小憩，但姜未日常事务诸多，也不是时时都有时间可以去小憩。
算算时间，那两个来自谢家的小厮应该被审讯完了，姜未打算去翻一翻供词，也更好了解谢浔曾经在谢家的生活，以便于更好的——驯兽。
负责审讯那两个谢家小厮的人早已将供词整理妥当，呈递到姜未的案几前。
打开翻阅了片刻，姜未草草合上了竹简，心情有些沉重。
谢浔……实在是有些惨。
若只是生母早逝被狼群抚养长大也就罢了，他的痛苦基本是被谢家一手造成的。
谢家将他领回去，是看重了他的美貌，所以想将他培养成擅长服侍人的欲.奴，借此去笼络大世家。
要知道当今世家，无论是王孙公子还是命妇贵女，皆偏好美少年，尤其是谢浔那张脸，更是美到惨绝人寰。若是能培养出来作为谢家的武器，不知能谋得多少利益。
可惜谢浔宁死不从，世家礼仪，勾人手段一概抗拒，谢家这才发现他们根本无法和谢浔进行正常人类的沟通。
谢家不愿意浪费谢浔这惊人的容貌，所以放弃了曾经的策略，转而选择把他按照真正的野兽去对待，折辱他，凌虐他，激发他的兽性，又拿药去控制他。
最终为了……毁灭他，把极致的美毁灭给所有人看，成为铺就谢家扬名路上的一块艳骨。
后面的事情不必看谢家小厮的供词，姜未也很清楚了。
被当做兽的谢浔在宴会上惊鸿一瞥，若不是姜未拦下，他真的会死在那场夜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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