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弥漫,寂寥悲凉的京畿城中,缓缓走过了一行送葬队伍。
许是百姓知道,已故之人是定堰侯姐姐,又知道她也是个为了逐日潜伏羌堰边境的英雄,纷纷推开了窗子,沉默的注视着送葬队。
队伍临至京畿城门,却被拦截下来。
守城的将军尚且年轻,隔着雾气能看到送葬队伍中灵柩前一身缟素的单薄身影。他沉重地走上前去行礼,一身甲胄叮当作响。
“大人,您还不能出城。”
闻霄并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城门,她的目光跨过万水千山,看到了自己的家乡。
“我送家姐归乡,还请将军通融,开门放行。”
将领不卑不亢道:“还请大人体谅,代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闻霄眼底滑过一丝寒意,“若我一定要走呢?将军要对我兵戈相向吗?”
那自然是不能的。
眼下城里百姓目光炯炯望着他们,但凡他处理不好,流言蜚语便会铺天盖地笼罩着京畿城。如今局势已经够乱了,代王之所以不肯称王,只因想图个体面。若是他把代王的体面毁了,代王一定第一个拿他开刀。
将领为难地凑到闻霄耳畔,“大人,并非我有意为难您。只是如今丁氏死因始终未明,玉玺更是不明下落,别说您了,满城诸侯哪有不闹的。您坚持下去也只是为难我,我不敢拿我的性命去赌啊。”
说得倒是在理,这将军年少,为难他也没意思。
闻霄哀莫大于心死,正想如何是好,突然间城门前传来新的一阵闹腾。
送葬队伍被哄闹冲乱了队形,闻霄连忙张开手臂以身护着灵柩。
只见几个落魄之人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在人群中穿梭。身后的追兵几下擒住了他们,这些人惨叫连连,被拖走的时候地上留下一道赤红的血迹。
闻霄面不改色,问将军,“这是与丁氏案有关之人?”
“是营造署一些奴隶。应当是吃不住苦逃了出来,这些日子逃奴不少,城里危险,大人也不要夜里出行了。”
奴隶这个字眼还是刺到闻霄了。
碰巧逃奴中一个姑娘赤足跌跌撞撞逃到闻霄身旁,闻霄下意识扶了一把,突然间,她发觉这姑娘应当不是奴隶,是个良民。
京畿的奴隶大多受过鞭笞,可这个姑娘胳膊还算光洁,都是新伤,旧疤痕却没几个。
将军似乎也看出了端倪,立即解释道:“大人莫怪,现在哪有奴隶,这些都是参与营造的工人。”
那姑娘把闻霄当救命稻草,攀着她胳膊不肯松手,不断发出恐惧的呜咽声。
闻霄问她,“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我家在永乐巷……啊!”追兵赶至,那姑娘嘴唇都吓得煞白,摇着闻霄哭道:“我本就是良民,前些日子营造说新隶到来前,原京畿城民都要去做工,才能换个户籍。代王北征一切未定,若是继续下去我一定会熬死的!我发誓我们一家都是养雉鸡的,从来没有害过人,更不认识京畿的大人们。大人您救救我,您行行好,我从来没害过人啊。”
将军见状也是无奈叹息,“大人您别管这事。旧京畿城民想要谋个户籍,必遭此难才行。他们也是心甘情愿。”
闻霄恼怒地拾起姑娘满是伤痕的手,“你管这叫心甘情愿?”
将军默了默,惭愧低虾头。
“他们未行恶事,无非是些受苦的老百姓,改朝换代与他们无关。代王何故如此?”
“道理是这个道理,唉……”将军说着,倒是扯开了那姑娘,“营造虽苦,不至于伤及性命。銮爱天宫重修耗费极大,忍过去这段就好了。大人您也知道如今局势,您硬要插手,唯恐伤及己身。”
闻霄看了看身后的灵柩,寒意一点点弥漫全身。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悲痛比起百姓的无助算不得什么。銮爱天宫是至高无上的王权,修筑起来劳民伤财,除了消耗人力,钱财也一定要从各国与部落搜刮。
如此行径,又与旧朝何异?
而她自己,沉浸在沉痛之中任自己堕落。手无缚鸡之力者当可冷眼旁观,她明明身怀兵刃,又怎能独善其身!
风吹乱了送葬队伍高举着的灵幡,闻霄深吸一口气,抬手道:“调头,暂且葬在京畿内的陵墓吧。”
送葬队伍面面相觑,他们以为闻霄非得与守城将军决一死战不可,没想到她轻而易举让步了。可见代王势大,定堰侯当真要倒。
诸侯听闻此事,更是不寒而栗,觉得朝不保夕。深夜聚在一起商议片刻,决心讹一讹闻霄,在院子里闹起来,恨不得整个京畿都知道闻侯要反。
就算闻霄不想反,他们也要逼着闻霄反。
闻霄本人稳坐如山,屋门紧闭,只能透过窗纸看到她恬静的身影,像是一座饱经风催的石像。
苦役在城中逃窜的事未完,新的纷争又起。
原是逐日之战时,整个北崇都将献祭于大水之中。祝煜将军以身殉日,保住了天下生灵,也让北崇人苟且偷生。
如今新政初立,苍凛下落不明,谷宥尚未分出神收拾这帮北崇人,朝中有人却坐不住,要求先行处置北崇逆党。北崇传信来的意思是,愿为代王马首是瞻,可谷宥生性多疑,担心北崇贼心不死,定是要出兵北崇,剿灭这群贼人。
近几日谷宥一直都在丁氏命案现场的茅屋里,不知在忙什么。据说有一日早上,漫天飞黄纸,上面句句是忠言,写着一首诗:
新主凶威虐庶民,
忠贤扼腕恨难平。
兵锋虽捷初衷改,
无玺登朝名分轻。
又有人说,曾见北崇旧主苍凛如鬼魅般穿梭在市坊之间,帮助那些逃窜的劳役。
城中闹得声势浩大,一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谷宥也逐渐心急,找寻玉玺开始动用了雷霆手段。
缘中仙人拿着那带血的黄纸,轻声念了这诗,道:“是什么意思,你能给我讲讲吗?”
闻霄太久没喝水,嘴都干裂了,一张口便觉得唇上一阵湿疼。
“你不认字?”
缘中仙人蹲伏下身,替她抹去唇上的血色,递给她一杯水,“想认便能认。我怕你再不讲话,便忘记怎么讲话了。”
闻霄勾了勾唇,接过黄纸扫了一眼,突然沉寂已久的心汹涌起来。她仿佛能看到苍凛是如何穿梭在市坊间,明知道徒劳无功,却还要拼死一搏。
她对苍凛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正望着黄纸出神,被缘中仙人强硬打断了思绪。
“这些人白天不走,晚上也不走,再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
“你做你的神仙,袖手旁观便是。”
“闻霄,我是可以让谷宥为我开坛建庙的。”
闻霄挑眉,“所以呢?”
缘中仙人不熟练地深吸一口气,“我不会这么做,是因为我记得你是如何救我的。”
“不,你不会这么做,是因为谷宥不稀罕你这个神明。你虽有仙人之名,你能做到的,我们人靠自己的聪明才智一样可以实现。谷宥不稀罕你,你在谷宥眼里,才是那个隐患。若是你不想神明在世间彻底灭绝,还是老老实实躲在我这里。”
“你……!”缘中仙人愤然起身,一头白发都乱了起来。
闻霄瞥了他一眼,倒是觉得他白发的模样极为受用。起码这样,就能和祝煜划清界限了。
本以为仙人会发怒,谁知他声音软下来,道:“你是不是记恨我?”
“是,也不是。”闻霄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我觉得你很可怕,我不畏惧你的力量,我畏惧你的心。”
“我是神明,我没有心!”
缘中仙人匍匐爬过去,像是只柔弱的小兽。
他抓住闻霄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前。那一刹那,祝煜的模样出现在闻霄面前,闻霄难以自拔的沉沦了。
缘中仙人戚戚然道:“有心才会痛,你那么博爱,为何不允我薄情,让我少痛几分?”
闻霄拧眉,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她不敢相信这是仙人会说的话,仿佛在努力讨好自己。
“不要纠缠。”
“什么?”仙人错愕,没听懂闻霄冷不丁的这句话。
“不要纠缠。我心有明月,便再无其他。”
门外人影交叠,月上柳梢,透出诸侯们疲惫又绝望的身影。
缘中仙人只觉得心口一阵抽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还以为自己要消亡了,连忙闪身逃离。只给闻霄留下一阵红色朦胧的雾气,如梦似幻。
死去的人一个个浮现在闻霄面前,闻霄颤抖着手,找出了祝煜留下的信。她好像开始接受祝煜离开的事实了,撕开信笺的时候,手抖个不停。
月光照着端正的小字,只有落款那玩世不恭的“祝小花”才是祝煜的笔迹。
祝煜的声音犹在耳畔,“闻霄卿卿……”
祝煜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不知为何他对闻霄总是唠叨居多。通篇下来,这封信全是废话,叮嘱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可唯有最后那段话,彻底击碎了闻霄的心防。
“闻霄卿卿,我知世道凄苦,既已选择此道,祝煜心中无悔。只盼卿卿,莫要困于过往,重整衣冠,重拾本心。祝煜遥祝君侯,福寿绵长,君临四海,再无兵戈血雨。”
闻霄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泪水模糊得她只能看到月光。
她步履蹒跚,一身素白长衣拖在地上。
门外疾风骤起,吹着离乡之人的梦境。闻霄推开门时,所有诸侯如梦初醒,看到了他们日思夜想的定堰侯。
会风西洲的君侯露出了笑颜,老泪纵横,“定堰侯啊,你让我们好等!”
月光为闻霄的素衣镀上一层铠甲,迎着众人的目光,她摸出了阮玄情交给她的玉玺,浅浅勾唇,道:“你们回去吧。”
“闻侯,我们……”
“回去吧,别担心。”
再多说下去,似乎没什么意义,诸侯只得细碎应着。“是。”
闻霄道:“诸位放心,归乡,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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