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足够让神殿内的人听个清楚。
闻声,周昀面色骤然发白,其余人不明所以般交头接耳,周昀的宫使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下意识维护主子,斥骂。
“混账,胆敢在景珩长公子面前胡言乱语,来人将她拿下!”
景珩长公子周昀一年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待在山上,每次出宫前都会带一些守卫保护他的安全,那些守卫原本也确确实实尽职尽责在偏殿守着,只不过——
宫使一声令下,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守卫出现,那“放肆”了半天的女子终于上前一步,轻笑一声。
“鄙人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景珩长公子,着实是不好意思了。”
宫使脸色煞白,他成日随着长公子待在山上,尤其是大雪之后几乎就下不去山了,自然不知道外边光景如何,眼看来人这架势,登时拽了拽周昀的袖子,抖如筛糠道。
“长公子,怕是大事不妙……天枢城莫不是……”
天枢城莫不是反了天了?
……
可她方才的话还回荡在众人的耳内,什么神像内藏尸,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无异于在打天官台神令的脸。
当即有人站了起来,从一旁的侍卫腰间抽出长剑,眉目凛冽,霍霍而来。
“混账东西,竟然敢在始母娘娘和景珩长公子面前胡言乱语,让本神令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胆敢在此装神弄鬼!”
长刀横扫,鹤氅被刃锋卷落一些织线,鹤氅下的人只是轻轻动了动避开了刀锋,不用她下令,训练有素的侍卫很快就将持刀女子拿下。
兜帽随着她的动作掉落,烛火吹落一盏,那明明灭灭的光照在女子的脸上,幽深的眼瞳似是冰封的雪原,暗暗淬着蓄势待发的锋芒。
放眼天枢城,没有人会不认识这张脸。
没有人敢忽视这个人。
她缓缓走到神令面前,看着方才气势凛冽的人转身被按在地上,一张姣好的面容那样可怜地贴着冰冷的地砖,心不诚气不服地跪在自己的脚下。
锦靴之上沾染着化开的雪水,她用鞋尖抬起神令的下巴,强迫对方和自己对视,在看到神令猛然紧缩的瞳孔后,唇畔露出一个满意的弧度。
不紧不慢说道:“神令大人这下看清我是谁了吗,可需要我再自我介绍一下?”
“鄙人不才,乃江宁舒氏少主,家母大名舒庆娴,是先帝亲封的‘司政台’金翎首辅。我表字‘义明’,曾有幸在先帝御前伺候,时任凤阁舍人。”
舒义明——
这个名字曾像梦魇一样,和江宁舒氏的赫赫威名一起笼罩在天枢城人的心头。
直到现在好多人都以为“那件事”过去了,可如今她苍白着一张脸耀武扬威地出现,竟是连天家子弟也敢抗衡。
她和人对峙时,周昀站在烛火明灭的光里,就那样平静地看着她。
诡异的平静,似世间万物皆为须臾的平静。
他看到眸光模糊,不知是不是神殿的烛火太暗,不够他看清眼前女子的庐山真面目,于是周昀摘下了祈祷时所戴的面具,露出了眉间一颗红痣来。
“你……”周昀呢喃出声,“竟还无恙?”
闻声,舒义明转过身来,刹那间隐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轻抬下巴:“托景珩长公子的福,鄙人是还活着,至于是否无恙……长公子应当清楚。”
她敛眸不动声色。
“既然无恙,又为何……?”
舒义明打断他的话:“几个月前我是险些遭遇不测,天官台那些神棍竟然说我死了,还有人跑去御前说什么‘李代桃僵’,我早就该和你们这些神棍见一面了。”
天官台神令被按得面色涨红,愠怒:“你仗着先祖功德平日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年前那场刺杀就是始母娘娘派人来主持公道的!你捡回一条狗命如今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敢带着私兵要挟持皇家子弟,江宁舒氏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混账!”
“挟持皇家子弟,好大的帽子。”
舒义明绕着周昀走了一圈,耐心十足:“可是景珩长公子毫发无损、安然无恙,我又怎是挟持?”
她站定,叫人不必再按着天官台神令的头,使其能看清面前的光景。
旋即,舒义明执起景珩长公子周昀的手放在唇畔,于一片瞠目中轻轻吻了一下,温热的气息喷在周昀的手背上,动作十分的暧昧旖旎,眸底却全是冷冽的雪芒。
“你们是不是忘了,景珩长公子倾心于我,月前自请圣旨甘愿嫁我舒义明做夫郎。舒某不才,愿以金屋贮之,白首偕老。”
如此放肆之举,偏偏她做得轻易。
而周昀如桃瓣般极美的眼只盛满了净水清晖,眉间的一颗朱砂痣带着灼色,似是被亵.渎的神像。
他无怒无喜,好似一切真的与他无关,只是置身事外地看着舒义明乱哄哄做一场闹剧。
她闹够了,便真的放下了自己的手。
周昀只能看到她梳得端庄整齐的发髻,衣领的忍冬纹一寸寸铺满,遍布这个极为骄矜张扬的女子的脊背。
那些看热闹的天官台神令终于坐不住了,舒义明眼见着要反了天了,她们到底是有些傲气,怒骂她是走狗,意图造反——
神殿内乱作一团。
不过这群人很快被镇压下来,舒义明从下人手中接过红琉璃轴的敕令,敕令的卷轴上清晰可见“司政令”之印。
里面御笔朱批,司政台三位首辅的批令,一个不少。
“传御令,将天官台这些神棍统统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
“景珩长公子勿动,”舒义明拦在他身前,周昀眼见血花喷涌在门板上,她迎着光微笑着,“刀剑无眼,舒某会保护您的。”
舒义明肃立,骨节分明的手掌拦在他腰前一寸的地方,拇指上一枚羊脂玉戒温润流光,江宁舒氏的家徽在其上熠熠生辉,分明是那般耀眼。
可在家徽的一处沟壑上,一道红色的血痕突兀地渗透去。
血痕犹鲜艳着。
周昀知道这痕迹是晚秋时留下的,那样尖锐的箭矢就在京郊十里的翠微山上毕露锋芒,一击即中。
当时,就连皇城里的太医都被叫了去,所有人都摇着头,说——回天乏术。
她本该死了。
可她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周昀幽深的眼瞳倒映着神殿内的血色,他在天官台任虚职,当即抬手攥住舒义明的手腕,想要将她的动作强压下去。
“舒义明,”他一点点收紧力气,这是舒义明受伤的那侧手臂,“够了,到此为止。”
果不其然,舒义明有一瞬的颤抖,声音犹冷肃:“你是以‘长公子’的身份压我,还是……”
她轻笑一声,余下的音节在一片哀嚎中碎成漫天银粟:“周昀,若你求我,或许我还能心软。”
周昀的宫使挣扎着上前,却被舒义明的护卫立刻拦下,那宫使斥骂着,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养在宫里的这些人,连骂人的话都像蚊子叮一般。
舒义明见周昀面色冷若冰霜,死死咬着牙根像是要一口气背过去,他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皇室子弟,从前十几年学得都是仁义礼智信,就连宫人打蚊子拍苍蝇都是背着他,不叫他见半点血腥。
可那些昔日与他相熟或只有点头之交的神官们,正一点点被压制。
他不知道她们还能不能走出去,见到明天的太阳。
始母娘娘在上,周昀第一次生出了无能为力的感觉。
舒义明目光像是淬了毒一般,周昀啊周昀,在你这里究竟是尊严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周昀骨节一点点收紧:“今时今日……义明,你可愿看在一纸婚约的份上,停手?”
他说的那样轻,就像是呢喃之中的一句叹息,一张俊秀的脸莫名一缕哀愁,任谁见了都会于心不忍。
舒义明笑容凝滞片刻,好似要看透他,直至她脚步后撤时,那眼睛也犹未从他身上抽离半分,直到肩脊重新挺立如雪松,她终于转头而去,背对着周昀。
“都停手。”
一场风暴就被她轻飘飘三个字止住,神殿之内再没有半分肃穆,狼狈的神官们或伤或倒,她站在巨大神像投射的阴影下,渺小的身躯就像是被神明提线的傀儡。
可只需一步,她离开了那片阴影,被巨大神明笼罩着的唯余周昀一人而已。
周昀望着她的背影,生平第一次有了不甘。
生平第一次有了妄念、违背。
不甘她坏得坦坦荡荡。
想要看清,这样一个“死而复生”的人,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
舒义明转了转手上扳指,上好的羊脂玉渗了血,可因为这枚戒指是舒家代代相传,所以即便有些脏污了,她也只能戴着。
笼鸟槛猿,颇有些作茧自缚的意思。
谁叫她不甘籍籍无名一辈子,谁叫她欲壑难平,谁叫她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遗忘身份、遗忘姓名、遗忘压迫她的种种卑劣。
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
殿外,风雪渐息。
她站在长长的石阶上眺望一片迷蒙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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