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再推开,进来的只有掐过他咪咪的穿宝石绿鹤氅的男子,苦涩的中药味儿随他走近越来越浓,宋嘉礼写字途中,抽空往托盘上扫了一眼,没有蜜饯,以前喝药都是有一小碟蜜饯的。
宋嘉礼心生抗拒,又低下头,手指把毛笔捻成尖儿,又把手上墨在另一张宣纸上蹭掉,一副很忙的样子,说:“放在这儿吧,我一会儿自己喝。”
“头不晕了?”贺玉兰搁下碗,手背自然地贴上他额头。
宋嘉礼缩了缩脖子躲开:“太阳快落山了,我得先把这十页写完。”
贺玉兰收回手,宋嘉礼一时半会儿没听到动静,以为屋里又没人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突然,清润含笑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写什么这么认真?”
耳尖儿像被呼出的热气儿烫到,宋嘉礼浑身一抖,几乎是扑到桌案上,盖住满纸的字,回头,瞪向不知何时起坐到自己身旁的男人。
“你坐到我狗链上了,屁股都没有感觉吗?”宋嘉礼气急败坏,像极了护食儿的狗。
贺玉兰眉梢一挑:“呀,坐到小狗链儿了。”
他挪了挪地儿,挑起压在屁股下的铁链,在人面前晃了晃,工工整整摆在了桌上,屈起两指敲了敲药碗:“再不喝药该凉了,凉了更苦。”
宋嘉礼眉毛两条虫子似的拱起,想反驳什么,又咽回去,低头趴回桌上:“我得先写完。”
“这么拗。”
“秦骁说,写不完就杀了我。”
贺玉兰惊讶:“这么可怕,那你能写完吗?”
“我跟他说能。”
“可还剩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就落山了。”
宋嘉礼瞟了眼窗外,肉眼可见地变焦急:“所以你不要再和我讲话了。”
贺玉兰生怕人急不死似的,勾着人腕儿上锁链一遍遍拽,宋嘉礼无暇理会他,他干脆抽走了人手中笔,任人磨破了嘴皮都不给。
最后一缕天光消逝殆尽,下人进来点上灯,宋嘉礼眼圈通红:“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说着,泪珠已经包不住,一滴滴滚落下来。
空气陡然凝固,贺玉兰落在人眼睛的视线渐渐发紧,变烫,他屈起食指,指腹蹭掉人儿眼尾的泪珠,放在唇边,舌尖舔了一下。
宋嘉礼瞪圆了眼睛,连哭都忘了,匆匆擦干了眼泪,像躲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往外退了又退。
贺玉兰拽住锁链,不让他再远离一分,双眸弯起:“告诉你个好消息,秦骁把你卖给我了。”
这意味着,他不用再待在侯府,也不用非写完那十页不可。
宋嘉礼一愣,不信:“侯府不缺钱。”
“你也不值钱。”
好有道理,不对,秦骁这是在考验他,宋嘉礼故作冷淡:“我不信,除非你叫秦骁亲自来跟我说。”
贺玉兰拧了圈他耳朵:“没大没小,还叫小侯爷亲自来。”
宋嘉礼痛得哇哇叫,贺玉兰当然叫不来小侯爷,只叫来小侯爷的贴身大丫鬟霜儿,听霜儿说小侯爷出了远门,要四五日才回,宋嘉礼呆呆地像被幸福砸晕了,直到贺玉兰又敲了敲药碗,才回过神来。
药凉了奇苦无比,宋嘉礼喝完快呕出来,却难得的毫无抱怨。
贺玉兰指腹蹭掉他嘴角的药渍:“叫声主人,带你去尚书府玩儿。”
“主人,”方才脑袋都不让摸的人儿,这会儿竟主动凑过来,把拴在腕儿上的锁链递到他手中:“带我走吧。”
尚书府到侯府有些距离,贺玉兰来时乘的马车正候在府外,宋嘉礼跟人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说有东西落了,要回去收拾。
贺玉兰好笑:“你有什么好收拾的?”
“有。”宋嘉礼说的认真。
贺玉兰摆了摆手,叫一名小厮跟着他,自己先回了马车上等。
马车车身漆色光亮,车窗悬着锦帘,除了轿厢更宽敞些,与寻常官宦人家的马车并无不同,车帘掀开,铺着软垫的地板上,蜷着一具**雪白的身体。
他的脖颈,腰侧,和腿根布满青紫的痕迹,分辨不出是打的,还是咬的,脖颈上拴着一条拇指粗的红麻绳,另一端拴在车顶,胸前身下缀着银质的铃铛,身子轻微一颤,就发出清脆的声响。
“主…主人……”他掀起长长的睫毛,是唇红齿白,乖巧秀气的长相,此刻脸上布满不正常的潮红,细看他身子在一下下不停地发抖。
贺玉兰蹲下去,揉了揉人脑袋:“怎么到地上来了,也不嫌凉。”
他拖着人屁股抱起来时,这人儿抖得更厉害,颤抖的手抓住他胸前衣襟:“回家,奴想回家……”
“好,”贺玉兰脸上明显的高兴,甚至用额头贴了贴他汗涔涔的脸,轻声说:“今天要带个弟弟一块儿回去,等他来了,就带辛儿回家。”
辛儿讷讷的眨眼,像没反应过来,弟弟是个什么东西。
贺玉兰忽然停住,盯着铺了锦绸的座位上,那星星点点的水痕犯了难:“你把座位弄这么脏,叫弟弟该怎么坐呢?”
辛儿顺着他视线低头,并不觉得那星星点点有什么,以前主人也从未在意的,只等回家,叫人换上新的。
“弟弟刚受了凉,吹不得风,你把座位让给他好不好?”贺玉兰道。
辛儿乖巧点头:“奴,奴坐地板。”
“坐地板也不行呀,弟弟胆子小,你这副样子,会把弟弟吓到的,”贺玉兰弯了弯眼睛:“你去外面,与侍卫同乘一匹罢。”
辛儿瞳孔一缩,惊恐道:“奴,奴不会骑马。”
“我叫侍卫扶着你,不会摔的,听话。”
辛儿出门是晌午,只穿了中衣,马车里有暖炉,并不算冷,现在天黑下来,还起了风,外面不知道多冷。贺玉兰给他穿上衣裳,怕他冻着,把自己身上厚厚的狐裘披风解下来给他穿,然后抱他坐上马背。
一瞬间,辛儿脸上血色几乎全部褪去,两脚拼命想踩什么却踩不住,不停呜咽,身子抖得不像话,贺玉兰抬手合上他的嘴,将呜咽全堵回去,道:“且忍忍,很快就到家了。”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宋嘉礼才姗姗来迟,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裤,手里揣着贺玉兰塞给他的小手炉,身后背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又土又臃肿,只多走这两步就喘得不像话,要叫小厮托着扶着。
“侯府怎么这么大。”宋嘉礼远远看到贺玉兰,就开始抱怨。
“已经停在最近的门了,”贺玉兰有点无奈:“穿成这样,像北方来逃难的。”
“我怕冷。”宋嘉礼揉了揉冻红的鼻尖儿,眼睛像刚洗净的葡萄一样,又大又干净。
贺玉兰牵他上马车,宋嘉礼刚踩上脚凳,又停住,盯着马车后面整装待发的护卫,指着其中一匹马上:“他怎么一直在发抖?是不是生病了?”
贺玉兰回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正是辛儿。
他低着头,肥大的帽子把脸全挡住,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手指紧紧攥着鬃毛,挺直了腰板,很努力想维持正常,却不得要领。
贺玉兰轻声哄他:“没有生病,他只是风吹着冷。”
“叫他进马车里来坐不行吗?”
“我若答应叫他进来,其他人怎么办呢,都是下人,都冷。”
宋嘉礼皱了会儿眉头,道:“好吧。”
他调转方向,朝马上人儿走去,贺玉兰没拦着,宋嘉礼一直走到辛儿脚边,从袖中掏出手炉,塞到他手里:“抱着很暖和的。”
手炉上裹了层隔热的锦帕,滑溜溜的,带着主人身上特有的茶香,辛儿一下就认出是主人的东西,像拿了个烫手山芋,不知所措抬头。
“给你就拿着。”贺玉兰视线淡淡地扫过来。
主人生气了。
辛儿敏锐地感知到,抱紧手炉,怯怯地低下了头。
宋嘉礼头一遭坐真正的马车,厢壁雕花镂空,细绘朱漆彩绘,车顶四角缀着流苏璎珞,宽敞华丽,再坐三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只有一根红绳从车顶垂下来,显得多余。
“这是做什么的?”宋嘉礼问。
“路上有时颠簸,做扶手用的。”贺玉兰道。
宋嘉礼哦了声,刚出府的兴奋劲儿过去,困意渐渐爬上来,没一会儿靠着墙睡着了。
半路上,宋嘉礼突然睁眼,扑到轿厢门口,掀开轿帘吐起来,他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喝下去的药汁混着未消化的食糜全吐出来,吓了贺玉兰一跳,忙叫停了马车,轻拍他后背顺气儿。
宋嘉礼喝了水漱口,脸色蜡黄,摇头:“可能是晕车,没事。”
马车继续往前开,没走几步,宋嘉礼又扑到门口吐,这回吐出来的只有黄色的胆汁。
贺玉兰眉心拧得死紧:“找个大夫看看罢。”
宋嘉礼擦干净嘴巴,这回话还没说出来,又吐起来,吐出的胆汁里带着血丝,吐完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额上脸上全是汗:“好痛,肚子痛,肚子好痛……!”
贺玉兰一早听说他身子弱,却也没料到竟有急症,忙叫人就近寻了家医馆,半夜里砸门把人抱进去。
宋嘉礼躺在床上,小脸儿白得跟纸一样,了无生气地摊开手。
大夫年过半百,须发花白,悬壶济世四个大字贴在身后的墙上,他一手号脉,一手擦汗,头上汗如雨下。
贺玉兰皮笑肉不笑:“大夫,您再仔细看看呢,他方才吐了三次,血都吐出来了,分明是急症,怎可能只是染了风寒?”
大夫也纳闷:“他底子太薄,许是什么罕见症,公子莫急,再好好回想一下,他呕吐细节,三次的时辰间隔,除了那碗药,可还有吃什么东西?”
“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贺玉兰冷下脸,又同大夫仔仔细细再讲一遍,两人正一来一回说着,宋嘉礼忽然手一撑就要爬起来:“我想去茅房。”
“又开始腹痛?”贺玉兰皱起眉。
宋嘉礼捂着肚子点头,茅房在后面院子里,贺玉兰还未同大夫讲完,叫了名侍卫陪他同去。
茅房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侍卫在外面等了许久,正欲敲门时,里面传出声音。
“有纸没有?”
“要纸做什么?”
“擦屁股啊,你擦屁股不用纸吗?”
侍卫打了个哈欠:“旁边不是有石头?”
“我要用纸,宣纸!”宋嘉礼语气强烈。
“要纸没有,都是伺候主子的下人,就你□□儿金贵?”
宋嘉礼快被气厥过去:“我使唤不动你是吧,换你主子来!”
这话说完,他听侍卫朝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回屋去了,侍卫一走,宋嘉礼背着小包袱,耗子似的窜出来。
他身体虚弱,身手却出奇地灵活,脚踩着旁边晒药的架子,两三下就爬上低矮的围墙,正琢磨着从哪儿往下跳,身后传来响动。
“你,你,你……”
宋嘉礼回头,看到一开始被驼在马背上发抖的“小侍卫”正猫在后院门口,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
他拾起石子,砸在他脚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宋嘉礼压低了声音:“你走不走?”
辛儿愣住:“……我?”
宋嘉礼点头,他当时一眼就认出他不是侍卫,没有哪个侍卫身上会披着主子的披风,脖子上还有绳子勒出的淤青,他一进马车,看到那根红绳的时候,就猜到这小侍卫的身份了。
辛儿怯怯的:“去哪儿?”
“不知道,先去找我老婆,然后,”宋嘉礼皱起眉头,不知道然后该怎么办:“反正不能待在这里挨操。”
辛儿恍惚望着他照在眼底的清亮月光,和他背后浩无边际的夜空,上前半步,又退回去,摇头:“走不了的。”
他垂下头,握紧手里的手炉:“走不了的。”
又有什么东西扔下来,砸在他肩头,掉进他怀里,辛儿抬头。
“别告诉他们我跑了,”围墙上只剩下半颗脑袋,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辛儿再一眨眼,围墙上彻底没了人影儿,他捏起掉在怀里的东西,是块儿包了油彩纸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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