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回到闻珂去找范令璋之前。
她收到了初九的消息，他猜到了如今随知许的便是从前的陆蔻，虽然他并不清楚之中的波折，不管是出自从前他对大娘子的敬仰还是对如今她处境的同情，他还是告知了闻珂。
闻珂收到消息时心情复杂，从她见过阿宁和十三娘的墓碑时，她便躲在镇子上喝酒，明意见她借酒消愁，劝过她多回，她只是摆摆手继续喝。
收到信时，她刚从酒馆出来，她内力只剩一半，楼中英才众多，人才辈出，她早就成为了边缘人物，明意的委托在楼里一点也不起眼，她也是偶尔在一堆废弃的单子里看见的。
那一刻她在想什么，她想起来陆蔻，她决定去一趟，她的武功虽然比不上当年但是对于长安的人还是绰绰有余，就算是给自己赚酒钱。
楼里楼主在她内力丢失后很少管她，她来去自由，这次想着随知许会出现，也跟着来了苗疆。
可她要去吗？
她无异于想去的，可她能去吗？她敢去吗？
和其他三个人都不一样，她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美好的家，六岁的时候她已经记事，她清楚地记着自己的家在充州仰镇杏花胡同里的第四户，甚至也记得父亲和母亲的名字，记得父亲母亲带着她去集市上买头绳，那是她第一次去集市上，从前家中只有阿兄和弟弟有这个待遇。
暮光沉沉，闻珂拉住他们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快了……快了……”他的声音明显颤抖，闻珂头上带着头绳互相摇晃，没有听出来。
可是她最后到达的地方不是家，是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他又把她碾转卖进了青楼。
“以后你的好日子多着呢？”说完就把她扔给了老鸨，老鸨掐着她的打量老半晌，又将她扔给了下面的人。
她想什么是好日子？
青楼里的文人骚客数不胜数，多的人要成为花魁的裙下之臣，当然也有肮脏龌龊之人。
起初她不懂，她运气还算是不错，分配到了楼里脾气好的娘子的屋里，娘子念及她年纪小多多少少都会护着她。
同台一批进入青楼的娘子有很多，闹事的，练不好的，通通都要挨打，断食。闻珂脾气犟，被杀鸡儆猴，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个板子。
“你脾气这么犟也不行，楼里的娘子还是性格柔顺一些比较好。”夜里同屋的娘子替她上药，她背上伤痕累累，她不由得劝告她。
“可牡丹娘子不是。”
同屋的娘子笑出声，“你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能跟牡丹娘子比，牡丹娘子事事做到最好，每年花魁的位置她从未失手，虽说你长大成人之时，她早已芳华老去，但那个时候他恐怕也早就过上了官太太的生活，好的流油。”
“我要是事事做到最好也能过得好吗？”
她只当闻珂说的玩笑话，“可能吧。”
娘子护着她，龟公要断她的饭也被娘子拦下，伤好之后又继续练舞，可百密终有一疏，闻珂从鸡刚刚打鸣一整日都在练舞，晚上想回屋里休息的，半路上被大肚郎君拦下对她动手动脚。
闻珂年纪小小又练了一天的舞，哪里能够比得他，她放声喊叫，夜里人来人往，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停留。
同屋的娘子也没有，她只有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着她。
闻珂看不懂，口中喊着，“姐姐。”
可她走了，笑意盈盈地挽着身边郎君的胳膊。
求生之举占据了恐惧，她用力咬住他的手，趁他不备从他的臂弯处溜走。
“快给我抓住她！”
闻珂拼尽全力东跑西跑，甚至趁一间雅间关门之际直接溜了进去。
她靠着门大喘气，颤颤巍巍地看着屋子里的人。
“你是谁？”
“我……”闻珂还没搭话，屋外传来大肚郎君的怒吼声向这边传来，她连忙躲到了桌布下面。
她刚刚躲好，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嚣张跋扈的声音率先传来，话还没说完，中途转折。
“这个屋里有没有看见一个……叶大人！草民敲错门了，还请大人见谅。”
闻珂掀起帘子一角冲他嘘声，叶大人看了一眼，对外面道，“下去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你是谁？”
“我是被人贩子带到这里的。”闻珂说完悄悄抬头看他，试探性的抓住他的衣角。
“你能带我走吗？我力气很大，能干很多活。”
闻珂攥紧身上的衣服，视线小心翼翼地在屋内他们两个人的脸上来回徘徊。
突然侍卫抓住了她的手，朝叶大人点了点头。
“我可以带你走，但从今之后你要替我做事，卖命于我。如此你可还愿意？”
“你让我卖命于你，那我做的好，我会活的好吗？”
叶大人放声大笑，指着闻珂道，“有点意思。”
他回道，“当然会。”
临走时闻珂摸了摸后背的伤，最后看了一眼同屋的娘子，默默低下头。
闻珂看见叶大人直接给了老鸨一锭金子，虽然闻珂见识不多，但多少知道是笔不小的钱。
她被带到了天阙楼，她没来得及休息片刻，便被扔到一群孩子之中，上首的人发布命令，他们可以通过任何方式只要能够穿过这片树林。
任何方式，包括厮杀。
闻珂生的弱小，自然成为了针对的对象，千钧一发之际，是曹宁及时救了她，曹宁鬼点子多带着她接连淘汰了多名，顺利通过天阙楼的考核。
“你为什么要帮我？”
“帮就帮了，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或许是我与你有缘。”
两人相视一笑，考核之后她们一同练武，互相扶持。
闻珂始终记得那一句，事事都要做好，她痴迷于学武，经常练到深更半夜，直到陆蔻突然降临之前，她一直认为自己会是楼主的下一个徒弟。
陆蔻仿佛什么都有，完美的家世，疼爱的亲人，超高的天赋，容貌对于她来说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优点。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好像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
她真让人讨厌。
尤其是她为什么非要拉着她种竹笋，她不用练武，她还需要呢。
“你种笋做什么？”
陆蔻理直气壮，“吃啊。”
闻珂气喘吁吁，可看见曹宁玩的开心，她还是蹲下来认认真真地中竹笋。
她嘟嘟囔囔，“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十三娘：“你种的不对，这样会伤到它的根的。”
“怎么种？”闻珂秉持着试试做的完美的态度，认真发问。
十三娘握住闻珂的手，第一时间她下意识想要摆脱，可看见她疑惑的眼神，她努力适应这种怪异的感觉。
“你看要这样……”
种完第一个之后十三娘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你种的很好，很有天赋 ”
闻珂转头一看，陆蔻早就种了七八个了。
十三娘看见之后拍手宽慰她，“姐姐在这方面颇有天赋，苗疆和郡王府都有很多她以前种的花，你不必为此忧心。”
闻珂：“你手上的泥都弄到我衣服上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闻珂觉得陆蔻随便拉人种竹笋简直最她最基本的操作，楼中禁止喝酒，她明目张胆地从外面偷偷买酒带回来，喝了也就算了。半夜喝醉了跑到王面前非要他陪着放风筝。
闻珂拦都拦不住，因为她喝醉了，根本就不认得人，还以为自己五六岁。
冬日里兴致一来要去挖笋，目光灼灼看向她们，闻珂果断带着曹宁溜，据说最后陆蔻找了司马显。
诸如此类的事数不胜数，闻珂心境渐渐平静，尤其是生死之局之后，她完全放宽心态，至少陆蔻不会放弃她们。
对于陆蔻成亲闻珂很惊讶，太突然了，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了。
在闻珂的构想中她可以是任何样子的唯独不是成亲。
可她的郎君看似还可以，很烦，烦死了。
四个人为什么要少一个？
闻珂只能不断做任务，试图使自己忙碌起来驱逐心中的烦躁，碰巧她回会到当年的青楼，却得知当年同屋的兰娘子早就过世了。
“她怎么死的？”
闻珂想着自己现在有了钱还是将她赎出来为好，毕竟当年她帮了她很多，可人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不过就是一个妓女谁会关心她是怎么死的？”
“你！”闻珂眼神凛冽，对方的小厮看见她亮出的剑态度软和起来。
“哎呀，都是小的不会说话，不过想的是真的不知道……兰娘子是怎么死的？楼里面人太多了，这咱也记不住了，是不是？”
“牡丹娘子呢？”
“牡丹娘子可是过得好的，她被知县大人赎身当了知州的妾室，听说但是还要往上调呢，牡丹娘子跟着大人将来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呢。”
闻珂早就不是当年的孩子了，她见得更多世面，真心为牡丹娘子不值，也为过世的兰娘子惋惜。
世道艰难，她们随波逐流，哪里都没有她们的安身之所。
什么是好日子？从钱来比永远比不出。可不用钱，用爱，平头百姓家的娘子很少会有，爱这样的事落不在她们头上。
比之世上可怜人，她的日子已然很好了。
她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了一批孩子，在决定他们去处的时候，闻珂犯了难，这批孩子只有一两个有点习武的天赋，却不高。
将他们送回家，大部分只有儿郎有人找，小女郎们有的期待，有的甚至一点也不在乎，麻木地站在原地。
实在没有人找，闻珂听说荆州随家有人管，她试图将人送到哪里去，她首先观察了几天，确保安全才将他们送到了仙家寮。
闻珂最后站在仙家寮门口，觉得仙家寮的名字起的不错，希望神仙真的能够保佑吧。
她离开荆州不久，收到了楼里的消息，叶茗叛变，前往长安盗取名单。
叶茗，叶大人！
名单分为两份，一份随着前朝覆灭失踪，一份放在叶大人身上。
叶大人与叶桃夭同姓 ，他并非真正的叶家人，乃当初丞相收的义子奉命潜伏在大齐朝。
他……
闻珂想不通他为什么叛变，标红的消息至关重要，她需要快马加鞭前往长安。
她深夜潜伏进府，扭动书房的机关打开密室，小心翼翼地进去，没想到其中有人等候，她本意后退，身后无数刀剑对准她的后背，进退两难。
“小珂，我没有想到居然是你。”叶茗的面容隐藏在火把的阴影中，闻珂看不清他的脸色。
寡不敌众，闻珂拼命反抗终究被压制。
“扔进地牢里。”他看了一眼被压制的闻珂，厉声道，“严刑拷打。”
地牢昏暗，墙壁上的火把只照亮一小片石砖，摇曳的光影投射到滚烫的铁钳上，烧得通红的铁钳热浪逼人，皮肉接触的瞬间，滋啦一声炸开焦糊的气味，伴随着她撕心裂肺的痛呼。
汗水混杂着血珠滴滴落在地上，相比于闻珂的狼狈，对面的叶茗好似闲庭信步，悠悠喝茶。
“小珂，老实交代司马显的计划我可以放过你。”
闻珂抬起头，汗水蛰进眼中，火辣辣地疼。
“你……做梦。”
“有骨气，继续吧。”叶茗声音温柔，乍一听好似真的在鼓励她。
地牢泛着腥臭味，分不清日夜，闻珂不知道待了多少天，终于有一天她趁机解开锁链拍晕护卫逃了出去。
地牢地形复杂，身后还有追捕的护卫，闻珂跌跌撞撞地跑，找准通往外界的窗户，运转轻功撞了出去。
她掏出烟花朝天射了出去，凭她现在的情况，根本逃不出去，不若发出信号，阿灵和其他人一定会看见的。
不出意外，闻珂没跑一会儿就有一大批人围住她。
天不遂人愿，陆蔻得知她们的消息蛊毒发作，昏迷在宣平郡王府。
“顾娘子，西南方向有信号发射。”
顾清漪正在照顾昏迷的陆蔻，皱了皱眉，“长安如今形势紧张，如何分出人手救她，先压下来。事情过去后找出几人蹲守切勿打草惊蛇，下去吧。”
“等一下，大娘子病重，谁都不准告诉她，大娘子要是因此出事，我拿你们是问！”
“遵命！”
陆蔻在床上睡不安稳，惨白的脸色没有半分气色，顾清漪连忙催促大夫，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闻珂中途逃脱，落在她身上的刑罚更多，皮肉翻开，深可见骨。她神智不清，心中一直在等陆蔻，在等会儿，她一定会来的。
她不会放弃她。
“有消息吗？”陆蔻躺在床上，情况稍有回转。
顾清漪抚摸她的发丝，温声道，“他们正在找，你别担心，一定会找到的。闻珂轻功最好，她不会有事的。”
陆蔻点点头，满眼担忧。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
陆蔻：“我知道的。”
闻珂一直等，一直等，等不到，永远都等不到。
为什么？
她又要被放弃了吗？
怎么会？阿灵怎么会放弃她，可是她怎么还没有来。
一日又一日，闻珂要撑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无尽的黑暗与严苛的刑罚，身体与精神一遍又一遍地遭受折磨，她好像听见有人对叶茗说她命大。
不是，她只是在等，再撑一会，再等一会儿，阿灵就会来的。
“确实命大，现在还没死。”叶茗挑起她的下巴，“何必呢，你等了这么久有人来救你吗？”
“她会……”
叶茗皱眉，没有听清，“什么？”
“她会来。”
这次他听清了，他嘴角露出嘲讽的笑，“那便拭目以待。”
日日夜夜，噼里啪啦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墙壁，摇曳的火影在闻珂身上跳动。
今日她的筋脉被震碎了大半，用不了几天，恐怕她真的要不行了。
陆蔻还没有来，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突然好恨，恨陆蔻为什么没有来，恨她命运多舛。
人之将死，过往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
她要承认她是卑劣的，她羡慕妒忌她，她恨她天赋异赋，恨能通过她纯粹的眼睛可以审视自己另一半的扭曲。
这不公平，凭什么？
同在天阙楼，她会得到所有，她遇见陷阱会得以生存，她会得到世间的爱与善意。
她不可替代。
而她不是。
她起初想挖掘她的阴暗，揭开她的假面，让她得到的所有的一切通通消失，到时候她的身边只会剩下她。
她无法爱她，只能去恨她……
生命一点点被消磨，不知多久，她终于等到了人，可不是她。
她问自己，闻珂，你是不是有一刻还在期待。
她昏死过去，再次醒来时回到了天阙楼的竹屋，身边的人告知她，陆蔻病逝，昨天已经下葬了。
下葬了。
她死了。
她不懂，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会死，她不应该夫妻圆满，平安顺遂吗？
她怎么会死？
一瞬间，她的恨不知如何安葬，爱不明白，恨也不明白，她爱不起来，因为她没有同陆蔻一样一生得到过爱。
她恨不明白，因为恨的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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