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再次遇到你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我从来没想到我会这样再次遇见他,在此次的旅途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早已经离开,去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生老病死,消失在流逝的岁月里。
但我又遇上了他。阴雨中他站在血色棘树下,水顺着他的头发滑落,简直就像一只男鬼。
他问我,面上依旧带着熟悉的表情,恍如隔世:“你好,请问你认识我吗?”
原来岑安就是此行的目标啊,那个被多路目击,请求超度往生的怨鬼。
但他不应该在这里的,明明在那次必死的战役中,我救下他了,我记得的。可为什么,他又会出现这里,日复一日地在此处守候,问着来往旅商他是谁。
也许是我的回答暴露出了什么,他的眼睛一下就发出光彩,倒是和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让我想起了非常久远的时光,那时我也还只是个普通少年。
连我自己都讶然为什么我仍然记得,记忆就像从不知名的角落里钻出,与眼前的鬼魂重叠。
“我叫什么?我不知道。”
“……你叫岑安,安静的安。”
我带走了他,将他的尸体,或者说骨灰,炼化成了一枚小小的黑色宝石随身携带。这样他便离不远我,也能防止岑安失控。
岑安现在的话远比他之前多,明明是多年的鬼魂却也仍然不安分,即使是下棋时候也总是想要与我交流。可能是这么多年孤独一人,给他憋坏了,所以我就一直陪着,听着他说话。
就是有些不习惯,不习惯这么闹腾的,从前在仙门也没有这样的时候。
带岑安去寻找记忆,其实我心里也没什么底,这不是我们通常的方法。
人死后执念促成了魂,执念不会让灵魂消散,所以才需要超度。按照常理我应该直接超度岑安,可我没有那么做,而是陪他踏上了寻找记忆的旅途,去找曾经人们留下的痕迹。
我想知道为什么岑安会留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被救下的岑安为什么还是会死在这里,我想要知道后续的事情,给自己也是给岑安母亲一个交代。
那夜送终的人是我,我知她寿命将近,送她最后一程。
她坐在床上安详地看着我,温柔的目光一如既往。她看着我的到来,像是明白了自己大限将近,却还只是絮絮叨叨问着我一些关于修道的问题,问冷暖,问饭食。
我告诉她说仙人不为冷暖所动,也提及了我早已辟谷。
她闻言笑了,说:“那现在的曲赋,真真是了不起呢。”
接着她低下头,有些遗憾:“要是你早一些来,你还能看见小安小宁呢。”
我没告诉她我是故意避开他们的,毕竟这样行事产生因果太多,意外横生就不是我所愿见的场面了。
她突兀地仰头,修仙者视力极佳,与夜色中,我能看见她眼角的晶莹划过脸颊。
“曲赋,阿姨能求你个事情吗?”
“……好。”
“如果以后小安小宁要是遇见了危险,能不能帮一帮他们呢?只一次也好……”
“好——”
我话音刚落,她笑得凄凉,像是风中残烛:“阿姨真的……好想看见他们成人啊,小安该是很丰俊吧,小宁也定然是出彩的……”
她的目光突然转向我,眼中神采温和,让我联想到了母亲。
“小曲一去这些日子,也长了好多,都快要认不出来了呢。”
“但是也要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吗?”
她低头已掩去了泪痕,全当从未发生,只是嘴角已不复先前见我时欣喜,掩饰之下亦可见其中凄凉。
我开始怀疑我是否不应当到场,但她看了出来。
“不要难过,少有人能安然面对自己的死亡的,我不能免俗,但临走前还能有你陪我,也无憾了。”
她看着我,眼中光彩渐渐淡下去,最后无了,只剩满目空洞。
我起身离开了,临走前为她合上眼。
……
但岑安恢复记忆的时候,我却不那么想知道了。
“天生的?”
“天生的。”
我回答的时候,看着岑安的眼睛,曾经深重的黑色被淡化,变成纤薄的黄,像是脆弱的糖片,只一高温,或是一按,便会催折。
“恢复了?”
“我没有。”
像是在报复我先前的隐瞒一般,岑安也回答了相反的答案。他没有看我,靠在我的肩上,呼吸轻轻的,在我听来,却像是索命的钟声。
人死后执念促成了魂,当执念了结,记忆归来后,失去□□的庇护,灵魂便没有了栖居之所,岑安就会面临不断失去的自我。
但这一切岑安都不知道。
我突然就很想再接着隐瞒下去,不告诉岑安,让他跟着我,一直一直走下去。我会尽我所能去保留岑安的部分,我会尽力去寻找减缓流失的办法。
师父说过我是有缘之人,从前的岑安她们送别时也和我说过有缘之人所愿皆所得。
那我的愿望只是岑安能留下来,它会实现吗?
……
我把宝石送给了岑安,他似乎不那么喜欢,那么话多的人都沉默了,但是他又要了过去。
因果轮回,岑安,你自由了。
那是你的骨灰,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把它炼成宝石,随身携带。我在心里默默想着,想着恢复了记忆的岑安会去哪里,想着要不要尾随看护还是明面上同行,毕竟那样的岑安会很容易导致自己陷入危险,也会造成沿途居民的恐慌。
但岑安问我接下来去哪里。
……
他要与我同行,在即使恢复了过去所以记忆的情况下,依旧与我同行。
于是我火速带着岑安回洞府。
但好像我的举动有些异常,岑安起疑了。他总是想要躲着我,自己一个人呆着。
他不喜欢我吗?
我来来回回酝酿了好久,鼓起我半生的勇气去问了他,岑安却一脸不解甚至内疚,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似乎没有理解我的问题。
但我也不敢再直接些。
如果岑安知道了我的心思,会不会一怒之下离开这里,与我不复相见呢?但岑安不是那样的人,他可能还会在这里,像刚回来那样对我避而不见,也许在哪天就留下一封诀别信,不告而别。
我已将骨灰还给了他,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能够留下他了。
我所依靠的,唯有那么一点点信息差。
我先前所不知的,岑安已然悉数告我;岑安先前所不知的,我却从头至尾都在隐瞒他。
如果他知道了,他会恨我吗?
然而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我感知到洞府有外人进入,从外界赶回来时,正遇上十七扶着昏厥的岑安,一脸震惊,一旁的糕点撒了满地。
“十八,你在干什么?”
她和我安顿好岑安后,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的这位师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过跳脱,我很少见她这副表情,我看着她,说不出话。
“他是你上次的任务对象,对吗?”
“……是。”
“你知道他是怎么样一个状态吗?”
“……知道。”
“他知道吗?”
“……不知。”
师姐震惊,师姐愤怒,师姐拿出了法器哐当砸到了我的脑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同门相残啊~”
在师姐与我的鸡飞狗跳里,我最先听到却是岑安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寻声而去,他就随性地倚着门看着我们,而后便是师姐的又一法器对着我的肩头狠狠砸了下来。
“清理门户!”
师姐说完后便笑着擦擦手上的法器,向着岑安的方向看过去,让我觉得师姐果然还是那个师姐:“怎么不休息一下,师姐这里马上就好。”
“再休息下去,我这竹马可就没了啊。”
“?”
师姐困惑地看着我俩,目光腾转,看着岑安的目光明明还是正常的,看向我的眼神却带着刀子,以及居然如此的表情。
“你们早就认识?”
岑安不知内情,坦然自若,就像是在说着晚餐吃什么一样:“对啊,早在千年前就认识了。”
由于外出游历只与我相识八百年的师姐:“?”
师姐最后也没有在岑安的面前揭露我,只是在我送走她时心事重重地看着我,拍拍我的肩头:“红尘几载春秋,的确是最难忘的劫,但是万事不能强求。”
“师姐。”
师姐,我不是因为这样才喜欢岑安的。
我好想告诉她,但我没有。师姐从前也是普通人,是在一场屠杀中被救下的有缘之人。从前她游历,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故地,近乡情怯,又怕触景伤情。
但师姐也说总会遗忘的,时间就像水,会冲淡一切。
岑安,我也会忘记你吗?
但是在此之前,岑安先忘记我了。
那是雪夜后的清晨,岑安对我的记忆就像清晨的雪片,渐渐消解。
一开始只是偶尔间歇性的昏迷,我就问师姐求了仙法,让岑安在刚刚倒下的时候就会被法器接住。
而后他渐渐地记性差了,明明还是少年人的外貌,却像是凡间年岁渐长的耄耋老人一般,记不住很多事情,也会忘记我。
我必须每天告诉他我的名字,和我们曾经的过往。偶尔我还会和他玩笑,说我是他倾慕已久的对象,惹得岑安面色羞红,慌张得不知所以,很有趣。
为了不再遗忘,岑安开始天天写日记,记录他的每一天,记录他的过往。写啊写,写的纸张一叠叠堆积,待我发现之时,好像小山那么高。
我把它们收好,恍然间觉得就像是我曾经读过的那些经典。
我不明白,岑宁开始反对我继续留下岑安。
她看起来面容疲惫,宛若秋蝉:“曲十八,让兄长离开吧。”
“他要去哪里?洞府里的符阵能减缓记忆流失的速度,你要送他去哪?”
“你我都知道因果倒逆不可行,为何还要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为什么呢?明明一开始不是岑宁更期望岑安留下吗?为什么反悔改口的也是她呢?
“他现在已经记不起重生了,遗忘所有也是时间而已。”岑宁目光灼灼看着我,像是七月的太阳照到了腊月雪,我不想去看,“回忆已经太多,他的书写速度已经跟不上他的流失速度了。”
“那些记载记忆的书信兄长现在得一整天才能看完,但是记忆转瞬即逝。”
“他不愿意这样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话。
明明看完所有记录的岑安都会选择留下,为什么要说他不愿意?我把岑宁驱逐出了洞府。
“曲十八!”
她在门口徒劳地徘徊。
我知道她不会做多余的事情,索性没再管她,只是把岑安关于这段时间的记载藏在底下,不让他想起。
遗忘的进程就像回溯生长,我站在他的面前,好像重临了他的一生。
临死前的岑安,中秋夜的岑安,王宫中的岑安……我与他们每一个人都相处过,但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是担心,怕打乱了记忆。如果我的计划成功了呢?记忆被打乱的岑安还会爱上我吗?我无从得知,也不敢去想。
而终于有一日,我见到了最初的岑安,记忆一如白纸,过往全然不晓。
终于,他遗忘了文字,忘记了他写下的文字的意义。
那天我推开门,如山纸张倾颓,满天都是白纸黑字,哗啦作响。他坐在其间,却对这些曾经他一笔一划写下的文字毫无反应。
他看着我,一脸茫然又疑惑,问我。
“你好,请问你认识我吗?”
我忽然想通了。师姐说得对,万事总是不能强求。
“我是谁?我不知道。”
岑宁也说对了,因果倒逆无路可行。
“你叫岑安,安宁的安。”
我明知道岑安其实是听不懂我后面的那段话的,但我仍旧固执地加上,就仿佛在和自己对话。
“我叫曲赋,排行十八。”
“我认识你,此行,是为了来带你回家。”
在说到最后的时候,其实我也不知道岑安到底能不能听懂,但他很安静地看着我,从书页间起身,踏着满屋白纸,接过了我向他递出的手。
“回家。”
他说回家。
但是还能回哪里去呢。岑安,离开这里,你要回到哪里去呢?我……未曾启口的爱人,回答我,你到底要到哪里去呢?
我带着岑安去找了师姐,她对这方面比我有经验,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在先前提供帮助的原因。
师姐把我与岑安送进了分界线的所在地,生与死的世界,只一线之隔,却是天人两别。
岑安只在分界线停滞了会便转身离开——我想也是,一个什么都遗忘的人,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临行前,他看着我,许久都未有言语。
最后,他笑着,对着我,点了点自己的左耳垂。
“这个,很好看,衬你很白。”
而后的许多个夜,我都想过这样荒诞的场景,摸着镜中黑石的倒影。
他不记得了,这是他的东西。而我只是卑劣地,妄想着在这世间,再多留下一些关于他的东西。在最后一次的见面,他没有想起我,而我也没有告诉他,以至于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却像是两个漠不相识的人。
岑安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人,他不会愿意不明不白地离开,不如就这样,放下一切离开。
所有的一切,本就因我而起,也该以我作结。
因果循环,理应如此。
只是夜深人静惊梦,漫着思绪万千,我却只能徒摸着耳边温凉。
长相思,长相忆,不见故人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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