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姜洵身体就不大好。几日未曾进食,晕。睡得太少,晕。
劳累过度,昏睡几日。忧思过重,昏睡几日。战场受伤,昏睡几日。被暗箭毒药中伤,昏睡几日。
他这些事都并未放在心上。昏睡几日罢了,又不会死。他原本以为这都是连年征战,旧伤未好新伤不断而养出来了毛病。昏厥的次数太多,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何时得上了这病。姜洵现在才知原来他还未到弱冠之年就有了这毛病。
自从这次昏厥之后,他眼花耳聋,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了几日。每日就是睡了吃,吃了睡。等到了第三日,才勉勉强强地有了些精神气。
醒来之后便觉口渴,于是便随口喊着姬珺让他送些茶水来。嚷嚷了半响,都没什么动静。姜洵便自己起了身,喝了些茶水,也隐约见听见了姬珺的朗朗读书声。门前大香樟树下,歪歪扭扭的篱笆边站着站得笔直的姬珺。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长袍,高高瘦瘦,就跟棵会走路的小白杨一样。姜洵心里有些闷闷的,明明自己是看着他长大了,而且自己从小仗着年纪的优势,自小长得比他高大多了。
也不知这小子什么时候竟然后来者居上了。如今自己站起来只堪堪到他眉间。姬珺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就这么放在背后。一字一句地背着《左传》。遇到背不出来的句子,便仰着头沉思了一会,若是被他想起来了,便眉目舒展。若是想不起来,便眉间微蹙,用书轻敲额头,一脸懊悔。就姜洵看他这么一会的时间,他就背着磕磕绊绊,没背出来好几处。
姜洵一边听一边扶额。直到听见这小子背错了一处之后还浑然不觉之后,姜洵真的是忍不下去了。姜洵走过去,弯曲着食指,在他额头轻轻敲了一下,一脸无奈道:“看看第三十二页,晋楚鄢陵之战,第四句话。”
“我这里背错了吗?”不过算姬珺这小子还算机灵,很快反应过来 。
他翻动书页,手指在书上找着句子,见找到了自己背错的那句,便有些害羞地露出浅浅的梨涡,道:“阿洵,你也太厉害些。”
姬珺天资确实不大行,这事姜洵也不是一天两天知晓了。尤其是于背书这一道,他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但胜在他刻苦,做事认真,从不喊苦喊累。
于是姜洵也再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了。姜洵又耐着性子给他细细地讲述了一遍文章,然后又教他如何理解着背诵。
这会子姬珺背得确实没那么磕磕绊绊了,而且还没错漏什么字。姜洵还没长嘴夸他呢,姬珺已经自顾自地有些自矜了起来,笑得灿烂。
姜洵只好一脸无奈地瞧着他。姬珏提着药包,看见的便是这幅画面。
少年身姿单薄,病病弱弱的一副模样,却难掩绝色,如瀑的乌发就这样散着,带着慵懒的意味。他一双含情的眼睛,就这么“眼含秋水”地望向对面那个比他高一些的少年。
原本是想来看看他的,但自己好像来的不是时机,姬珏如是想。既然姜洵这小子已经安然无恙,那便好。他如同往日一般,将药包放在墙角便转身离去了。姜洵明明听见院外好像有走路的声音,但走出去之后,却并未瞧见任何人。
姬珺认为他定然是听错了,哪有什么声音,他怎么就没听见呢。姜洵也有些怀疑是难道自己疑神疑鬼了。他见到墙角摆放着的药包,轻轻地拿了起来,仔细端详着。
“是太医院的小内侍送来的吧。”姬珺道,“阿洵,你耳力真好。对了,今天的药还没煎,我去给你煎药。你先回去休息着。”
姬珺哪会煎什么药?他以前的日常饮食起居全是姜洵一个人包揽的,因为姜洵可以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读书。
洗衣服的时候,就把书本放在搓衣板前面的小板凳上面,他两只手用力地搓衣服,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本,就这么一心二用,他能边洗衣服顺带着背下来几篇文章。而姬珺却不行,他就这么坐在窗前,没有任何事物烦忧,一丝不苟地读了一上午书,可结果背得还没姜洵好。
恨铁不成钢的姜洵,想着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因此尽量给姬珺挤出些时间让他勤学苦练,慢慢地赶上进度。所以说姬珺虽说日子过得寒酸了些,但确实没干什么活。
姜洵本来坐在窗户边写字。前世的习惯,他还保留着,他在本子上画着两军对垒的画面。地形,天时,人和条件一一写出来。又将应对的兵法在纸上面工工整整地默写了一遍。
他写着写着,眼泪不自觉地就滚烫地流了出来。姜洵揉了揉眼睛,眼泪就跟止不住一样,眼睛里刺挠又生疼。他虽有些浅浅地怀念那些逐鹿中原,指点江山的日子,但这还不足以让他热泪盈眶。
他抬头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姬珺这小子差点没把厨房点着。硕大的灰云一簇一簇地往烟囱外和门外冒这才熏得他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姜洵真是有些服了姬珺这个人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冒着浓烟,走进了灶房,见姬珺高大的身体束手束脚地坐在他惯常坐的那个小板凳上面,被烟熏得连连咳嗽,眼睛被烟熏得红红的,眼眶里眼泪在打转。
可能是熏得实在难受,他不管不顾地揉着眼睛,想要缓解一下这感觉。而他那双手,不知是不小心抹到了锅屁股,还是沾上了炭灰,黑不溜秋的一块。
就这么一揉,连带着脸都黑得跟个包公一样。姜洵往灶台里那么一看,这小子真是不知油盐贵,根本不把柴火当回事,这可都是钱呐。他估计是一骨碌地灶里能放得下多少柴,就添多少柴。木柴被他堆得高高的,严严实实的,几乎很难看见缝隙,柴火根本烧不透,这不生烟才怪呢。
姜洵把姬珺挤走,将灶里的柴火疏通,又用竹子做的吹火筒往灶里吹气,火总算烧得又高又旺,烟也少了不少,就只剩下那么一缕,直直地从烟囱里出去了。
姬珺在旁边有些羞赧,又有些过意不去,还嚷嚷着说自己要来帮忙。
“你别来帮倒忙就行了,回去读你的书。”
姜洵好说歹说,才把他赶走了。
煎了药,再喝了药。姜洵便没见姬珺,窗下也没有他读书的身影。
自己一个人姜洵也乐得自在。
等到傍晚之时,姬珺才从外面回来了。他蹑手蹑脚地从门中走进了,尽量不让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双手背在身后,不知藏了什么东西在身后。
姜洵不想待见他,没正眼瞧他。
姬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探着头看他。
姜洵就跟装作没看见一样,不给他任何反应。
姬珺得寸进尺,走进了些,轻拍姜洵的肩膀,一脸等着邀功的表情,道:“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姜洵毫无波澜:“什么?”
姬珺对他的反应不满意,逼问着道:“你猜一猜,别这么死气沉沉的。”
姜洵死气沉沉,道:“零嘴。”
姬珺叹了一口气,道:“你能不能别只想着吃的。”
姜洵开始不耐烦。
姬珺对他没办法了,旁敲侧击,道:“你猜今天是什么日子?”
“大寒?”姜洵纳闷,“不至于这么快就立春了吧。”
“什么呀?”姬珺看他有种朽木不能雕的气闷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忘了?”
生辰?姜洵有太久未曾听过这个词了。
八岁之前,他家里落魄贫困,父母忙于生计,从未给他过生辰。他甚至连他生辰是哪日都不曾知晓。
他第一次知晓自己的生辰,还是他被送进宫给皇子当伴读之时,籍册上必须如实记录他的生辰八字,以防冲撞了贵人。
父亲才苦想了许久,才记起了他的生辰。
他第一次过生辰,是和姬珺一起过的。那年姬珺笨手笨脚地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还奢侈地煎了一个鸡蛋。
可是鸡蛋未曾煎熟,中间的蛋黄还是生的。姬珺跟他说这是溏心蛋,京城的贵人们都是这么吃的。
可是姜洵是个乡下人,他们那都是煎熟了再吃的。他确实不大能接受这样的吃法。
为了不显得自己跟个土包子一样,而且自己毕竟住在别人的地盘,不好拂了主人翁的颜面,他只好忍着恶心吃了下去。
虽说这个蛋难吃,但其实面也好不到哪去。
有几根面条还未来得及及时搅开,就这么粘在一坨,就跟吃木棍子一样,梆硬还不入味。就着寡淡无味的汤,都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
姬珺的厨艺着实不大好。但他还是挺喜欢过生辰的。
后来第二年,第三年过生辰之时,姬珺也给他做了长寿面。
直到第四年的时候,姜洵吃了他的长寿面之后腹泻了几日。后来过生日,姬珺便不再敢给他做什么长寿面了。而是想着法子,给他带些小玩意小把戏给他做生辰贺礼。有时候会是一只竹蜻蜓,有时会是一块好看的石头。
这世间只有姬珺会记得他的生辰,前世他每次过生辰都是与姬珺一起过的。后来他当了王上,日理万机。而他身为丞相也是夙兴夜寐。
但是彼此生辰的那天,无论对方有多少事物缠身,都相约着一块过生辰,未曾改变。再到后来,他与姬珺渐生龃龉,意见相左。两人谁都说服不了谁。
甚至在一次他的生辰宴上,两人原本还和和气气,不知什么缘故,大吵了一架,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同打碎的镜子一样,再也不能重圆。
姬珺对他一肚子怨气,再也没给他过生辰。后来直到自己身死邙山之后,他都未曾再过过生辰。再算上他身为游魂游荡的那些年,他确实是太久没听过生辰这个词了。
姬珺从身后拿出一把桃花,伸手举到他面前,问:“喜欢吗?别愣神啊。”他举的太近了些,桃花淡淡的香气就这么拂过他的鼻尖,上面的露水还有几滴洒到了他的脸上。
“喜欢。”姜洵接过来,不经意间指尖便触及到了姬珺手指上的皮肤。冰得就跟死了八百年的蛇一样。冷得姜洵都打了个颤。
姜洵目光便挪到了他那双冻得通红的双手。
“摘这些花很冷吧?”姜洵有些心里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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