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冷的。”姬珺道。
姜洵打了些温水,让他将手伸进去泡着。
又寻了个花瓶,将花摆弄成层次错落的姿态,一朵朵插在里面。
姜洵想起第一次见他,是桃花开得正好的季节。
如今的大周,是个十足的汉人王朝。而前朝则是狄族人建立的。他们常年以游牧为生,在马背上讨生活,风俗习惯与汉人大相径庭。自大周高祖建朝后,移风易俗,革故鼎新。有一条狄族的惯例却留了下来。
那便是皇子伴读皆出身于其母族。血脉相连,方能同心同德。
此皆因高祖打天下之时,其表兄魏冲功绩显赫,甚至为了替高祖挡箭而失了性命。这一条习俗便被留了下来。
据父亲回忆,在姜洵小时候,家里也曾显赫宽裕过一段日子。此全因姬珺的母亲,也是自己的姑姑姜昭仪之故。父亲说当年闹饥荒,家里人实在是揭不开锅,差点就过不下去了。因此被逼无奈之下,祖父就瞒着祖母偷偷将姑姑卖给了人牙子。
姑姑跟着人牙子辗转各地,又反复易主,最后进了宫做了宫女。谁知阴差阳错之下,她被皇上看中,当上了妃子。她深得陛下恩宠,又一举诞下麟儿,风头正盛。
陛下费心为她寻来了家人,时隔多年一家人这才相见。流水的赏赐赐下来,正是托了姑姑的福,他们姜家世代平民,才能在故乡一举成为富户。
家里也有闲钱送他去读书。可惜后来姑姑生下姬珺后几年便因病去世了。姜家没了依仗,自然守不住那家产。家里又落魄了起来。
姜洵自小就知晓自己有一个身为皇子的表弟。因为父亲每日喝酒后,就跟着左邻右舍吹嘘着自己有一个当皇妃的妹妹,还有一个太子之位势在必得,还一定是未来的天子的外甥。
不说左邻右舍都听烦了,身为儿子的姜洵听得都能倒背如流了。
在他十岁那年,家里送他进宫给姬珺当伴读。
父母临走前千叮呤万嘱咐,让自己一定要细无巨细地听表弟的,他让自己往东,自己绝不能往西。要好好伺候姬珺,毕竟一家人的前程都系于他一身了。
所以姜洵一直认为自己这个表弟定然是个八面威风,金枝玉叶的贵人。
谁知他竟然错认了。将另外一个珠光宝气的皇子认成了他。
内侍指着从桃花树丛钻出来了一个小孩子。
乖乖的,小小的一只,可怜兮兮的像街上没人要的小狗。
他在桃花树下钻来钻去,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
“七殿下,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内侍语气中有些不满,“还不快点出来。”
他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偏过头去,不敢抬头看自己。
姜洵用手帕给他擦头发。姬珺却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被他吓得退了几步。
于是自己便好声好气地哄着他,就跟在家里哄着弟弟一样。姬珺这才卸下了防备心,准自己给他擦头发。
他就那么小小的一只。
临走之前,父亲让自己发誓就算豁出了性命,也要护着姬珺。
他确实一直护着他,直到死去,也未曾违背誓言。
姜洵不知道为何重生之后,他反倒变得爱回忆往昔起来,他明明不是一个伤春悲秋的人。就这么几株桃花,就引得他思绪万千。
“还未立春,这时节怎会有桃花?”姜洵递了手帕给姬珺擦手。
姬珺一五一十道:“我在瑶华宫摘的,听说是北疆那边的树种,开花开得早,落花也比我们这本土的桃花落得早。”
姜洵微皱眉头,道:“瑶华宫的杨娘娘是姬珏的生母吧。”
“正是。”姬珺停顿了片刻,“杨娘娘是个性子温和恬静,与世无争的主,明明是母子,六皇兄的性子倒相差甚远。”
姬珺神色不惊地瞧着姜洵的反应。
姜洵却没甚在意,道:“杨妃性子确实好。”
说及杨妃,就不得不让想到她的儿子姬珏。
想到姬珏,姜洵就念及了还住在他宫里的受自己牵连的小内侍。
自己如今是活蹦乱跳,没有大碍了。不知他如今身体如何,可能下地走路了?
自己也真是没有良心,醒来这么几个时辰了却不想着去探望一下人家。
姜洵跟姬珺道明缘故,说自己要出去走一趟 。让他不必等自己一起用午膳,先用便可。
对于他所做的决定,姬珺一般不会质疑,只是默默听着。
他这会却出言阻拦,道:“你好不容易在这件事里全身而退了。又何必再去惹上麻烦?”
姜洵直言,道:“姬珏做的那些吃食是我偷的,对这小内侍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他是受了我的牵连,才受了伤。我不去探望,实在是良心不安。”
姬珺闷哼了一声,道:“我不是每次都跟你说要你安分守己,不要做出什么逾矩之事。这宫里就是一个龙潭虎穴,稍有不慎,会丢了性命,我一介不受宠的皇子,如何能护得住你?你还不是贪嘴,才会做这梁上君子。你每次从御膳房或偷或抢或祈求来的吃食,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吃,只是不想辜负你的心意,食不下咽罢了。”
好啊。我讨来的那些吃食,自己舍不得吃,每次都把好的留给他,而自己就着咸菜配馒头,还为了不让他有愧疚心骗他说自己早就吃过了。
结果到他这里,就成了自己贪嘴,不知廉耻地去御膳房做强盗、小偷和乞丐呗。
“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你难道不知道尚食局时不时克扣我们份例的事吗?那一个月的份例若是够我们两个人吃,我用得着这么死皮赖脸地去御膳房打秋风吗?你现在说你吃得不情不愿了,我看你大快朵颐的时候可没这么想。”姜洵可没想惯着他。姬珺说得有多大声,姜洵便说得比他更大声些,“我当初怎么就没饿死你呢?”
真是不撕下这层遮羞布,姬珺还真是理直气壮,得寸进尺了。
姬珺很快就败下阵来,后悔自己的一言一行,道:“是我说错了话。我其实是关心则乱,只是不想你在身涉险境罢了。你知道我听见了你有危险的时候,我有多急吗?”
姜洵这怒气还未曾消退,依旧面如冰霜。
姬珺却是一副自己若是不原谅他,就不让走到态度,扯住自己的袖子。
姜洵不悦,道:“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姬珺却不死不休,非要表明心意,道:“从我母亲去世之后,你是我在这宫里,唯一可信任的人。你也是唯一一个会对我好的人。”
“你病了的日子,我也曾想学着你去御膳房给你找些吃食好补补身体。那些太监那副张牙舞爪,趾高气扬的模样,我实在是不想再见到了。我知晓你这些年受了不少罪。”
“你于我而言如兄如师,是我崇敬钦慕,小心翼翼不敢亵渎之人。我不愿你低三下四地去求这些烂人。”
“他们不配!”
明明受了指责的人是姜洵,情绪失控以至于有些崩溃的人却是姬珺。
他双眼猩红,就连气息都有些不稳,几乎歇斯底里。
姜洵没想到他反应这么激烈,不知是该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了还是出言安慰他,就这么想着然后愣了半响。
姬珺气息终于沉下来了几分,情绪也稳定了些,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猩红,道:“我刚刚吓到你了吗?我只是不想你误会我。你去探望那个小内侍,我不该阻你,你去吧。”
这里着实压抑,姜洵都快有些喘不上气了。
前世他每次和姬珺争执时,他便是这种感受,就像是一根根针扎在身上,把他都扎漏气了,四肢和心都在发凉。
他只想逃。
姜洵几乎是逃出了这个院子。他心里难受,连步伐都沉重了不少,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到姬珏住的宫室之时,他在心里纠结了许久,才敲开了宫门。
他说明了自己来意,宫人并未先去通报,直接便带着他去了一个偏殿。
真没想到姬珏也在此处。
穿金戴银,一身的珠光宝气但还不显得俗气,在这宫里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奢侈,着实奢侈。
他偏爱颜色鲜亮的衣裳,今日他穿了一身鹅黄色的窄袖短袍,衬得他腰身瘦得可以一只手都能抓住。
每日穿得这么惹眼,也不知想去招惹谁。
姬珏坐在石凳上,一双长腿就这么随意地放在地上。
他就这么毫不费力,懒懒散散地接住对方踢过来的蹴鞠,然后不紧不慢地踢了回去。
他手也没闲着,一边剥着坚果,剥完便仰起头扔进嘴里,好不快活。
腰间一块玉佩,鹅黄色的衣裳,蹴鞠踢得好,还一副慵懒娇纵的模样,姜洵怎么隐隐约约好像再哪里见过另一个这样的人。
难道是他。他是皇子,年纪也对得上,好像哪哪都说得过去。
姜洵将姬珏的生平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十二岁那年受封燕王,远离京城,去蓟城就藩。
那年也正是姜洵进宫的那一年。
姜洵原以为自己与姬珏在夺嫡之前并未有任何交集。他原来早早地就见过这个人。
当年他进宫成为姬珺的伴读,给他引路的是个一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贪玩,在路上遇见了几个熟人在推牌九,他便扔下姬珏去看,让姜洵在原地等他,让他不要乱走。
姜洵就算再稳重,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心里着实不踏实,却也不敢出言催促。
他就那么乖乖地站在原地。当时是响午,那天的日头可大了,又晒,心里又惴惴不安,他很快就汗流浃背,头晕眼花的。
这是一个蹴鞠踢到了自己的脚下。
姜洵抬了眼,瞧见一个粉雕玉琢,衣着华丽,好看得跟画出来一样的小公子。
他问:“你是什么人?日头这么毒,为何不避?”
姜洵从未见过这么好看贵气的人,自惭形秽的他,支支吾吾也没憋出一句话来。
那小公子斜着眼睨了他一眼,无奈地捡起蹴鞠,还把姜洵拉到了树荫下。
“太阳很大的话,就去树荫下避一避。”小公子一本正经地跟他讲道理,“你别信大人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吃点苦才能有长进。苦吃多了,就会变成一个小苦瓜。”
姜洵被他有些逗笑了,不禁莞尔。
小公子努了努嘴,道:“原来会笑,不是个小哑巴嘛!你会踢蹴鞠吗?”
姜洵轻轻颔首,道:“会。”
“那你陪我踢蹴鞠吧。”小公子眼睛亮亮的。
于是两个人就在御花园的大树下踢了一下午的蹴鞠。
姜洵见他还挺好说话的,便大着胆子问:“你是皇子吗?”
“对呀。你还挺聪明的。”小公子专心致志地踢着蹴鞠,随口答道。
姜洵便下意识地以为这人就是表弟姬珺。他定是见自己许久不来,所以来寻自己的。
“参见殿下。”那为姜洵指路的小太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就这么直直地跪下,低头行礼。
小太监给姜洵使了个眼色,拉着他一起跪下行礼,道:“还不快跪下,有没有眼力见。”
“本王允许他没有眼力见。还跪着干什么?赶紧起来,跪久了膝盖疼。这里又没有别人。”那小殿下对姜洵道。
小太监和姜洵才站了起来。
小太监一脸谄媚,道:“不知殿下大驾,有所怠慢。”
小公子却只对姜洵说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太监已经事先帮姜洵回答了,道:“这是七殿下的伴读。”
“七弟?”小公子皱了眉。
姜洵这会也反应过来了,这小公子不是他的表弟姬珺,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些失落。
“你喜欢跟我一起玩吗?”那小公子问他。
“喜欢。”姜洵如实答道。
“你愿意当我的伴读吗?”他又问。
其实姜洵心里是愿意的,但是他还要守着表弟姬珺。他并未摇头也并未点头。
可是那小公子却默认他这是愿意,于是拉着他的手,道:“我去向母妃求她让你待在我身边,你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殿下,这于礼不合。”小太监一脸为难道。
“你等着我。”那小公子边跑便回头道,“你一定要等我。”
姜洵既盼望他早些回来,又惴惴不安觉得有违父母都嘱托。
他等了许久。等得那小太监都颇有怨言,责怪姜洵是个狐媚坯子,就进宫这么一会就勾搭上了贵人。
姜洵没有等到小公子,只等到了另一个传信的太监。
他没有遵守他的诺言。
说失落肯定是有的,他为此还闷闷不乐了几天。
原来当年那个小公子竟然是姬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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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桃花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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