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华殿。
沈锦珩关上殿门,走回殿内,夏云意正在桌边拿着杯子喝茶,似乎很苦,咽下去的那刻眉头皱皱巴巴的。
夏云意瞧着沈锦珩回来,抬起头,问:“我在这里会连累你吧,何眉生一定会把我供出来。”
“不要紧。”沈锦珩帮她倒温凉的水,放在桌上,两根手指一推,推给她。
夏云意不明白为何会不要紧,但看着沈锦珩的模样,仿佛他真的有办法。
她忐忑不安地喝水。
那茶真的苦,喝了水,稍微淡了些,但口里依然尚留着些淡淡的苦味。
他喜欢喝这种味道的吗?
跟老师傅一样。
她一直以为年纪大些的人才爱喝很苦的味道,老师傅总是喜欢喝着茶,坐在书房,望着山上的风景,眼里蒙上一股淡淡的忧伤。
一开始她还看不太明白。
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就有些懂了。
那是对过去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憧憬与绝望。
人生在世,未来的可能性太多,夹杂着绝望和快乐,而很大的可能是绝望要大于快乐。
可她希望有一天,这天下,希望能大于绝望,就像希冀城的名字一样,永远充满希望和快乐。
老师傅说他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但希望她和她的师兄妹们可以见到,体会到。
夏云意喝着水,忽而定睛一瞧,瞧到沈锦珩的袖口,她指着那里,像从前一样喊他:“锦珩哥,你袖口刮破了。”应该是刚才在树丛里穿梭刮破的。
“不要紧。”他说,整理袖口。
夏云意凑近,想仔细看他手腕有没有被刮伤,真的让她瞧见触目惊心的红痕,与她手腕处的一样。她回想起今日在后山,沈锦珩独自离开。
想必是那场恶战里受伤的。只有后山才有这么粗的荆棘。
沈锦珩将血痕遮在袖子下,以夏云意不易察觉的动作幅度,稍微后退。
这么近……不太好。
沈锦珩干咳一声,道:“念念……”
就在这时,莫溪川的声音在殿外大声响起:“皇兄——!”
夏云意一愣,反应迅速,跑到内寝殿里躲起来。
沈锦珩瞧了眼她跑走的方向,没说什么,放下茶杯。莫溪川推门进来,直接冲到桌边坐下,要喝水,却发现桌上有一只杯子,里面还有水。莫溪川愣了愣:“这是……有人来过吗?”
“走了。”
“哦。”莫溪川豪爽地翻开一只新杯子,“皇兄你交给我事,溪川都办妥了,我就说是我在外面跑,现在整个皇宫没人相信那何眉生说的鬼话,全当她拉人下水。云意没事了吧?你把她送出去了吗?”
沈锦珩“嗯”了声:“明日,父皇可能要说你了。”
“没事,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莫溪川,“还好我没去宫宴,不然云意真的要惨了,不过早知道她来我就去了,她也不会迷路。”
“嗯。”沈锦珩搁下茶杯,看着莫溪川,“还有事吗?”
莫溪川:“?”
莫溪川:“我才刚来,大晚上的你也不审花月贼,我在你这坐会儿都不行了?”
“行啊,但我有些困。”
“?”
平日里皇兄再忙再累,累得恨不得马上闭眼睡觉,都不会赶她,时常翻着书陪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今日他去捉花月贼,又赶回来赴宫宴,定是疲惫不堪,可按照他的性情,他也不该如此。
他今日是怎么了?可有烦心的要紧事?
那得多么要紧难办,连沈锦珩都得烦成这样。
算了,算了不打扰他了,让他早点休息吧。
他平日里在皇宫里跟这个斗跟那个抢,已经很不容易了。
莫溪川狐疑地瞅着他,喝下口水,起身离开了紫华殿。
莫溪川离开后,夏云意走出来,低着头,看着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
“明日上午才能送你出去。”沈锦珩说,“公孙礼方才引开他们后就直接出宫了。”
夏云意明白了一切。并把他的话自我理解为:夏云意你还是拖累了他。
所以从她进京城,见到公孙礼的那天起,沈锦珩就知道他的存在。他们一起骗她,想让她离开京城回到云溪山。锦珩哥是皇子,京城人,不是她所想的与她一道的人。
这些年夏云意长大了,在云溪山明白了很多道理。她可以很快并且完全理解沈锦珩为何扔下她在云溪山自己回到京城。
而她的愿望同她来时的一样,还是只希望见他安好便可。她还是要回云溪山的,她还要帮老师傅重振云溪山,帮师兄妹们过上好日子。
此时此地,她与他的距离近在咫尺,那是她五年来心心往往想见的人。她却知道,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远了。
“抱歉。”夏云意低声、沉静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这次出去了,就再也没机会,亲眼确定你……安好。”
沈锦珩眉心微动,瞧着她。
过了会儿,他出声道:“你对我这么客气。你让我该说什么好呢?”
“?”
沈锦珩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忽地又觉着这样生疏,微微甩了甩手,看向别处。
气氛尴尬,空气里飘着一股热气。
“我今晚在这睡吗?”夏云意小心地出声问。
沈锦珩望了眼里面寝殿里仅有的一张床,移开目光,淡淡地“嗯”了声。“你睡在这里,我去别处,不要到处乱跑,只能待着这里。”
他补充道:“否则,咱们俩就只能一起死了。”
天色不晚了,沈锦珩见她困乏,便又嘱咐了几句不堪重要的小事,便转身要走。
他要走时,夏云意突然跑过来拉住他。轻轻地、却坚定地拉住他的衣裳。
“你送我的东西,我都收到了。”她说,“我很喜欢。在山上,桃桃还经常跟我抢,说怎么没有人给她买这么好的东西。”
沈锦珩未说话。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真的是好东西,我是真的不识货。我以前只觉得那是锦珩哥送给我的我才喜欢。”
屋子里安静片刻。
“好了我说完了。”夏云意一点一点松开手。
沈锦珩回头,摸了摸她的头:“早些睡。”
沈锦珩推开殿门出去。夏云意心里渐渐低落。或许,这就是今生最后一次的交集了。或许,今后只有偶尔的物件会寄到云溪山,而他再也不会过去了。
夏夜清凉,蝉鸣都休憩了。
夏云意抱着被子,静静地望着床顶棕色的木头,难以入眠。方才还觉得困倦,越躺着却越发清醒了。这个殿很大很空,她睡得不习惯。路上小小的客栈都比这里睡得香。
她在山上时若是害怕会跑去找桃桃一起睡。
现在却只能忍住这股害怕。
她也不能乱跑。
不过,锦珩哥平时睡在这里都不会害怕吗?睡得着吗?
这里是他的家。应该可以吧。
虽然不知道锦珩哥为什么身为皇子小时候却会和她一样生活在外面的农舍,但他突然厉害了,她应该为他高兴吧。正如锦珩哥想要的那样,他现在终于有能力保护像从前的他们一样的人了。
他应该……是开心的吧?
圆月当空。
沈锦珩坐于主殿外的台阶,仰望天空。
黑漆漆的一片,星光对世间漠无关心,自顾自地熠熠闪亮,就如他五年前第一次来到京城的那个夜晚。公孙礼没心没肺在客栈里睡大觉,他却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坐在客栈屋顶,就是这样第一次展望星空,展望自己在京城的未来。
后悔与义无反顾两种心情在心里交织,他想回云溪山,从此过着与母亲的过去毫无关系的生活。可他知道他不能。
身为皇子要肩负起守护天下民生的责任,而不是为他一人让整个天下牺牲。
只是身为自己,他也有了亏欠的人。
紫华殿常年无人值守,除了沈锦珩只有一名侍卫。此时侍卫反常地从殿门口走进来,规矩地行礼:“九殿下,任将军的儿子任公子求见。”
紫华殿外,周遭静谧无声。
沈锦珩迈出殿外,任晟回头,眼底不怀好意,闪着狡黠的邪恶光芒。那一刻,沈锦珩察觉到任晟此来绝不是因为花月贼,而是另有其事。
“今日天气甚好。”任晟说,“可惜要到子时了。明日天气还会和今天一样好吗?”
“有事说事。”
任晟笑:“天大地大,相识五载,你知道我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沈锦珩盯着他,过了会儿说:“吃饭耍浑,放火打架。”
任晟:“……你!”
算了,今日有把柄在手可威胁这沈锦珩,他笑也笑不了多久。任晟想。
“没事就回去吧,花月贼明日审。”沈锦珩说。
“我这么晚冒着被当成刺客的下场来找你,你真的觉得我是为了那小花月贼,都落网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他该招的全招,不该招的,也得给我全招出来,干干净净的去赴死。”
“我刚刚还忘了加一点,”沈锦珩说,“阁下最擅长的还有假把式,做之前气势十足,做的时候什么都不会,还要别人来擦屁股。你说呢?”
“我……&**%沈锦珩!你说话放屁!”
“那你可以说几点让我收回这句话的理由。”
任晟脸一热一热的,血管都在暴,喉咙吐不出一个字。
这倒是真像应了沈锦珩那句“就爱假把式”。
“放屁!我告诉你,老子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你最喜欢什么最关心什么绝对逃不过我的眼。”任晟气急败坏,咽了咽口水说,“这五年没见过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所以老子搞不过你一个从外面回来的皇子。现在我捏着你的把柄你别想再像以前一样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从此以后刑司里,你我二人平起平坐,老子不是你的蝼蚁!”
沈锦珩没说话,眼里蒙上一层敌视的意味。
这也就是说明他猜得**不离十。任晟心里狂喜。
就在此时,沈锦珩眼里的敌意敛下,恢复淡然无波,恢复从前的蔑视。
“平起平坐?”沈锦珩笑得很冷,“我哪怕是从外面回来的,不在宫里长大,可你拿什么跟我平起平坐?还是说,你和你家里都这么想的……平起平坐?”
“你别血口喷人!”任晟脸忽地吓白了,突然被冠上一顶谋逆的罪名,“皇上命我同你一起管理刑司,意思就是在刑司里你我各司其职,平起平坐,而你,却总是目中无人!仗着自己是皇子就无视我的命令,擅自做主!现在我有了你的把柄你要是再这样,让我在下属面前毫无威信,你就别怪我对……不客气了!”
“那个藏在曲班最后面的姑娘,”任晟说,“应该对你很重要吧?”
“……”
“我看到你虽然是假装在看周家小姐,实际却在看她身后的人,对吧?”任晟继续问,“那是你的谁?你看上她了?”
沈锦珩没应。
“不管她是谁,我可都知道了点什么,请你以后,”任晟用食指在空气中点,“对老子放尊重点!”
沈锦珩笑:“你当什么人都可以威胁我?你怎知我有没有把她放在眼里,有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你若是觉得平日里我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可以这么威胁我,”沈锦珩说,“我不怕得罪任将军。”
任晟后退一步,抱臂保护自己,嘴上却不停:“行啊,那咱们瞧瞧,究竟是你威胁的到我,还是我威胁到你!”
“你从前生活在外面,定有不少牵挂的人吧,现在他们都流落在外,没人保护。老子稍微一动手,他们定是死翘翘。”任晟说,“我查过了,他们基本都躲在云溪山,是吧?”
沈锦珩眉心微跳了一下:“这么恨我?”
“要是你平日里对我放尊重点,我也不至于。”
“我有吗?”
”你没有吗?!现在整个刑司上上下下都以为只有一个老大,都当我是空气。都当我的命令是放狗屁!”
沈锦珩:“……”
“总之,今后我在刑司若再抬不起脸面,我定是要跟那位躲在后面的漂亮姑娘,好好聊聊,好好找她的麻烦。还有云溪山,他们一个都躲不过。”
沈锦珩让自己尽量冷静下来。很显然,任晟只是个吃里扒外,整日爱耍假把式,不足畏惧的东西。任将军却不是吃素的,平日颇怜爱这个智商欠足的小儿子。若非如此,皇上也不会让他跟自己一起管理刑司。
他若是自己去找云意的麻烦,云意未必打不过她。这任晟虽然武功不错体力好,但脑子不行,稍微动动神经就能甩开他。这点也不足为惧。
但任晟若是出动任将军的势力去找云溪山的麻烦,那就是大麻烦了。
此弱点他尽力隐藏,却难逃皇上身边之人。这样想来任家跟皇上身边之人定有勾结。
全是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
只能现在先稳住任晟,日后将云意送回云溪山时再与舅舅商讨一番。
任晟:“怎样?”
沈锦珩神色不动,气定神闲道:“我劝你省省力气。就如我方才说的,你怎知你以为的东西可以威胁的到我?不如有事直接冲我来便可。”
“呸,你当我傻。”任晟,“我打不过你,也斗不过你。还经常自己沾一身屎。”
沈锦珩没说话。
“总之我之后会再打听打听那位你相中眼的姑娘何方神圣,这你可管不着我。”任晟吊儿郎当地摸了摸下巴。
沈锦珩眼底燃了些火星。
“怎么,想打人?”任晟,“你打我我明日就去打她,你能把我怎么样?你要敢伤我我父亲定会告到皇上面前,我父亲在皇上面前那么有面子,皇上定饶不了你。”
沈锦珩不想再同他扯,歪了下头,“滚吧。”
任晟刚要发作,沈锦珩说:“再不滚,我现在揍你。然后让父皇随便怎么处理吧。但我敢保证,你也好不了。”
任晟刚要骂人的大嘴闭起来,砸吧砸吧嘴,兴许是觉得沈锦珩说的有道理,无话可应对。他后退一步,捂着自己的屁股。
任晟边捂着屁股后退,离开这里,边冲沈锦珩说:“记住我今天说的话,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说罢转身跑了。
任晟的确不是开玩笑。
沈锦珩深知这一点。他平生最厌恶讨厌一个人却怎么也甩不掉,这种事恶心至极。但任晟的背后的势力还需忌惮几分。他现在还没有能力足以彻底与之对抗,目前只能像母亲保护他一样保护云溪山和云意。最后他极有极大的可能落得与母亲同样的结局,可他若是不做,世间就便有千千万万人成为母亲的结局。
希望他能改变这一切。
就算到最后什么也改变不了,最起码可以让后面的人知道,世上还有人曾为这世间的安宁做过斗争。
这是他第一天踏入皇城大门时,对自己发的誓——绝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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