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尘已在槐树下站了一刻钟。
其实这事也怨不得张大娘。她一片好心且另说,只是沈轻尘毕竟年轻,尚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海有多深,不懂得这种事情宜迟不宜早——来得太早,倒像是急着给人送终似的。
张大娘姗姗来迟,甫一站定,见到槐树下埋了个如玉似的剪影。
“轻尘,”她惊疑不定地问,“怎的来这般早?”
那身影听声而动,肩上花瓣扑簌簌直落,纷纷轻然无声地坠地,落得一地雪白,衬得他像个思凡入世的仙子。
仙子回头,无计可奈地笑笑:“大娘,是你来得太晚。”
半个时辰前,沈轻尘听得她那一番话,久违地感受到人心的温度,心头涌上火热,当即拖着病歪歪的身体,一步三喘地提了半桶水,潦草地烧了些米汤果腹。为了这点还没珍珠尿多的米汤,他差点没溺死井中。
然而,这使他心头一热的张大娘可是让他一番好等——他身体好时,自然无碍。可眼前病况,用一个“不好”倒显得程度不够了。
张大娘是个自诩为“吃的盐比旁人米多”的奇女子,骤时一摆手,“你不懂。”
沈轻尘从花泥中走出来,拍了拍衣袍上的残花败叶,颇为好脾气地道:“大娘,你倒是仔细说说,我该懂什么?”
张大娘只说:“来不得早。”
闻此言,沈轻尘扶着树干微微站直了,晶亮的眸子黯淡下来,虚虚弱弱地开了口:“对我,也来不得早么?”
张大娘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略带打量地瞧了他一眼,却见这人半垂着眼眸,轻轻捏去袖袍上的一片残花,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眸光半转,莞尔一笑。就凭这个笑,张大娘便愈发觉得他是妖怪起来。
——毕竟,只有妖怪,才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张大娘提步就走。
也正因为走得太急,只听闻“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草窝里。沈轻尘正惊奇于大娘的腿脚快捷,只可惜步伐不稳,像是后面有鬼在追,还不知道自己竟成了追人的鬼。
见此情状,他不紧不慢地捡起那样东西,在阳光下眯细了眼睛。
颜色么,比新绿要重一抹,比槐叶要青一分,是一根他万分眼熟的青玉簪。
张大娘劈手夺过,“捡到东西要还,你家里人没教过你这个道理么?”
沈轻尘应声松手,低眉顺眼地说:“我没家里人了。”
张大娘:“……”突然间想敲木鱼。
刘家在海岛上是个子息鼎盛的大户,有儿孙若干,而年老的大都死得差不多了,今日这是最后一个。应年轻一辈的要求,刘家早早分了家。跟普通的分户还不太一样,他们是按照年纪分的。
年龄小的,住在前岛;身有暮气的,住在后岛。美其名曰“互相照顾”,不过是为了逃避赡养老人的责任。
天高云淡,日暖风和。
沈轻尘步入院中,见三三两两地来了不少人。他找了个空闲地儿安分地待着,探眼瞧向堂屋,正中央竖了两根顶天立地的圆柱用作支撑,只是不知何种木头做成,大约是年代古老,透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
像棺木在地下埋久了的气味。
张大娘大名张淡月,刚过知天命的年纪,对旁人的命数也另有一番见解,此时重重一拍沈轻尘的背,很有些降妖除魔的意思,“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还要让别人请你不成?”
沈轻尘骤然遭受打击,猛咳几声,“大娘……你不能轻点么?”
张淡月对这病秧子无话可说了。
转过堂屋到西厢房,床榻前围着一层人影。
透过此起彼伏的虚影,沈轻尘见到一张苍老的面庞,皱纹如刀落下的刻痕,浑浊的眼泪蓄在褶皱里。须发如雪,不是那种初冬降下的新雪,而是和脏土混在一起,被人踩踏的快要化了的雪。
沈轻尘轻不可闻道:“他得了什么病?”
一人回道:“谁知道?老了不就是容易得这样、那样的病。不过,我听说他是肚子坏了。”
嗓音低下去,“吃不下东西,还整日咳血。有次他儿子给他倒恭桶,我亲眼瞧见,倒出来的都是血水。”
沈轻尘问道:“没去请个大夫瞧瞧吗?”
“怕花钱呗。”那人回道:“况且,就算治好了此病,还有彼病。这治来治去的,何时才能治到头啊。刘老头活了七十多岁,当得上一句长寿,也算是够本了。依我看,不如尽早西去,也能少惹些厌弃。”
沈轻尘望向人群,“谁厌弃他?”
“自然是伺候他的人。”那人又回:“父母大过天,百善孝为先。但再深厚的感情,当仆人当久了,也该消磨的一干二净了。更何况,他们父子间并没什么深厚的恩情。”
略一沉吟,再道:“说不定,还没你我之间的恩情深呢。”
沈轻尘哑然失笑,问道:“仁兄,你对我有何恩情?”
那人应道:“答题之情。”
沈轻尘默然片刻,“那多谢了。”
那人笑笑,隐退在人群中,“是该谢。”
少顷,那人长步一扬,三两步绕过人群,停在一堵白墙前。墙边站着一位身形高挑的少年,背对着人站,白衣胜雪,连墙也要逊色几分。
罗华道:“办成了。”
那少年面无表情。不知怎的,罗华从中看出些踯躅。他低了头,手上的玉佩无意识捏紧又放松,最终还是问:“他……怎么样?”
罗华回忆片刻,“气色不好。”
玉佩掉了,那少年弯腰去捡。罗华瞥他一眼,接着道:“——气色不好,但情绪比之前要高涨一些,不再那么死气沉沉。话不密集,但好奇心还是有的,也能对答如流。出来走走,是有一些好处。”
那少年说:“好。”
言毕,他走上前去,将玉佩递给罗华。
罗华没接,只说:“我不要。”
那少年看向自己的剑,说道:“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了。”
罗华暗自挪远了些,心想,看剑做什么,莫非他是想杀人灭口,一刀斩了我么?他谨慎地说:“当我做善事。”
那少年朝他抱剑行礼,“多谢。”
罗华见他没有突然拔剑的意图,悄然松了口气,心中冷哼一声,暗道你也该谢,口中询问:“郎君,敢问高姓大名?”
那少年不知想起什么,轻轻一顿,“我姓贺,单名一个裴。”
“贺公子。”罗华拱手回礼,诚心相劝道:“恕我直言,你若是真关心他,不如自己去看他。这般使他人当传声筒,饶是微末的误会,也会变成难解的隔阂。”
贺裴道:“我看过了。”
罗华不信,“当面看的?”
贺裴说:“我暗地里,偷瞧过他几眼。”
罗华一拍大腿,开始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地说:“卿本良人,奈何做贼啊。”
贺裴略有些出神,心道,良人。
罗华越加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眼神瞥到什么,一时间犹疑起来,猛地拔高声音道:“你脸红什么?”
贺裴回神,说:“抱歉。”
等这外表出众,内里其实是个傻子的道士远去之后,罗华才将他的名字默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拗口,心中怀疑道,这外乡人不会给我报了个假名吧。
-
太阳西沉,天边一片火红。
这红色映到了沈轻尘眼中,他闭了一下眼睛,将视线移至床榻。前来慰问、探望的邻里街坊少了九成九,只剩两个跟刘老头差不多年纪的人守在床前,大概是与之相熟,此前交好。
刘家大郎打帘进去,当着在场几人的面,掀开了刘老头的被子。
沈轻尘为避嫌,移开了视线。
只听得“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几声,刘老头似乎想说些什么。光听话语,像个还没学会说话的孩子。可惜,一个代表的是新生,而另一个是死亡。
刘大郎不耐烦地怒斥道:“别动。”
不一会儿,他端着盆染红的水出来了,盆里放着几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粗布,将将从水面露头,上面还沾着零零星星的皮肤、碎肉,血水滴了一路。
沈轻尘一怔,“这是什么?”
方才在病榻前的老人走到他跟前,兔死狐悲地叹了口气:“尿布。”
沈轻尘愕然,“那怎么会……”
老人道:“长时间不换,肉腐烂了。”
沈轻尘欲言又止,只觉得嗓子里被塞了一团稻草,说不出话来。
这时,床榻前传来一声惊叫。沈轻尘闻风望去,见到一位白发苍颜的老妪跌坐在地,悲痛欲绝地哀嚎起来:“——死人啦!”
顷刻间,空气躁动起来。在妇人怆痛的悲鸣中,刘家大郎踢帘跑来,一脸喜色地问:“谁死了?是我爹吗?”
随即注意到众人的视线,脸色变化间噗通一跪,表情定格成过分夸张的哀痛,干嚎道:“爹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儿子多想再为你尽几天孝。”
血红的太阳降至窗外,泼了刘老头满身。
沈轻尘看向身旁的老人,“他叫什么?”
老人说:“刘志。”
沈轻尘问:“志向的志?”
老人摇了摇头,“治病的治。”
——这是沈轻尘第一次见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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