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头死而复生,本是件大喜事。可他那儿子却不怎么高兴。
得了槐神的护佑,刘老头从棺材里爬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那棺木一连磕了二十几个响头,磕得泪干肠断,涕泗横流。沈轻尘听说此事,怀疑他是疼的。当然,他嘴上是不会这么说的。到了地方,还是很知礼数地挨个道了一遍恭喜。
刘家大郎单名一个“坚”,坐在矮凳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没有一点被他恭喜的意思。
初见他那大儿子时,沈轻尘以为是“奸眉鼠眼”的“奸”,再看刘大郎的面容,生得獐头鼠目,贼头贼脑,一副阴险之相,心道好一个人如其名。
到了发现自己认误了了字,会错了意,他是万万不能理解刘家取名的法子的。
“轻尘。”刘坚目光从围观人群脸上一扫而过,眼疾手快地捞出个木凳,一拍浮土,叫住了他,“坐。”
沈轻尘只想走马观花地瞧一眼,万没想到成了视线的焦点。顶着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他也就施施然地坐了。
刘坚往他身边挪了挪,哥俩好地搂着他的肩膀,亲热地叙一番前缘:“赵姐的事,我也听说了。”
这一搂,惊出沈轻尘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汗毛直竖,心底升起一阵恶寒,暗自腹诽道:你怎么就又听说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刘坚拍了拍他的脊背,语重心长地劝道:“既然人已经去了,那活着的人就该照顾好自己,连同下世的人的那份一起,成日要死要活的像什么样子——你看你,都瘦成什么了。”
听了他这番安慰的话,沈轻尘内心没什么触动。要是非要找出一点,他倒是挺有抄起凳子照这颗老鼠脑袋来一下的冲动。
老鼠脑袋倚老卖老、自鸣得意地感叹:“叔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世间的道理,叔还是懂几分的。”
沈轻尘对他这道理不大信任,拂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很是稀奇地问:“刘叔,你说谁去世了?”
“轻尘,”刘坚将手收至胸前,明明白白地看他一眼,“别给叔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轻尘也就不装了,很是清楚地撂了脸色,“我娘只是走了,又不是……”提到那个字,他忌讳地改了口:“——怎么样了。你这样说,她是要生气的。”
刘坚的眼中浮起一抹嘲讽之色,不屑道:“有什么区别?”
“倘若没什么区别,”沈轻尘的脸上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哪天你有事出海,我也到处跟人说你死了——刘叔,你看这样可合了你的意?”
椅凳跟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响。沈轻尘闻声转头,见刘坚已经站起来了,怒气冲冲地看着他,口中叱道:“你这孩子,真是不懂规矩,怎么说话呢?”
“是啊。”沈轻尘浅浅地一笑,小声道:“我也想知道,是怎么说话呢。”
刘坚听了他这一番并不小声的嘀咕,愈发怒火中烧,但烧归烧,离发作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这会儿,他昂起脑袋,目光朝众人脸上扫视了一遍。见大家的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他那作祟的自尊心更要成倍地增长了。被拂了面子的不快化作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他目光尖锐,似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
忽然,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的双肩垮了下来,偃旗息鼓了。众人也就知道没有热闹可以看了,也都嘻嘻闹闹、另换话题去了。
“方才,是叔的不对,是叔没斟酌好言辞,冲撞了赵姐,也得罪了你。”刘坚捏着鼻子道了歉,强作慈祥地道:“轻尘,你多担待。”
没等来三昧真火,反迎来一场和风细雨。沈轻尘心中奇道:他不会有事情求我吧。
刘坚果然有事求他,“叔还有件事向你请教——你有没有见过一位身穿白衣、背着把剑的少年?”
沈轻尘心头一跳,笑微微地问:“还有其他的特征么?单凭这两条,恐怕难以下定论。”
刘坚仔细回忆了片刻,接着道:“个挺高,束着发,长得……倒是很俊俏。”
沈轻尘凝起的眉头缓缓舒展开了,似是想到了合适的人物,眼睫轻轻弯了起来,“我见过他。”
“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慢慢想,慢慢想,”刘坚猛然抬头,双目迸发出喜悦的、不可置信的光芒,陡地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你见过?你说,你见过他!”
沈轻尘微笑道:“我确凿见过。”
“好!好!轻尘,你真是叔的好侄儿!”刘坚拍手笑道:“你是在何处见到此人的?”
“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本是侄儿应尽之事,可——”沈轻尘垂下眉头,哀哀地叹道:“如今情况特殊,正值多事之秋,侄儿需先确保那人的安全,才能告诉刘叔你,有关他的下落。”
刘坚一拂手,“你还信不过刘叔么!”
沈轻尘笑道:“良心所在嘛。”
为着好侄儿这份不合时宜的良心,刘坚抖了抖不存在的浮土,一身轻松地坐下了,十分宽宏大量地说:“想问什么,想知道什么,轻尘,你随意问。我刘坚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沈轻尘东观西望地看了一圈儿,见无人注意,悄然凑近了几寸,神秘兮兮地问:“刘叔,你找他做什么?”
刘坚眼神一闪,支吾道:“这……当然是报恩了,总归不可能是什么坏事。”
报恩那是小珍珠才有的品格,跟老鼠没关系。沈轻尘不信任地追问道:“他对你有什么恩情?”
受到这等仔细的盘根问底,刘坚老毛病又犯了,吹胡子瞪眼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
“有干系的。”沈轻尘好心提醒道:“你有求于我嘛。”
刘坚似乎也想起来了,干巴巴地笑了。笑完,借口也编完了,他面皮抽动,咳嗽一声,“说来话长,他救过我。按道理来说,我是该称他一句救命恩人的。”
沈轻尘笑说:“巧了。”他心想,我救过裴贺,裴贺又救过你,那岂不是我救过你?
这一颠倒,刘坚苦寻不得的救命恩人正在眼前。沈轻尘倒是心安理得,先在心里以恩人自居了,顺手使唤道:“劳驾,帮我端盆水。”
刘坚犹豫地问:“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沈轻尘高深莫测地说:“寻人。”
刘坚便安分地去了。
不多时,端上来一盆水,水质澄若明镜,倒映着天光和房梁。刘坚上一次端水,还是给他爹擦身净面,虽说行此事时不情不愿,谁料一擦,果然有好事发生,他那老而不死的爹随之呜呼哀哉去也。
这回,因着是为了他自己的事情,便要情绪高涨得多了。
沈轻尘俯视水面,含笑抬手,指道:“请看。”
刘坚迫不及待地伸头去看。这看来看去,只看到一张很是难看的面容,与另一副相当悦目的容颜。他跟水中那双潋滟的眼睛对视了片刻,顶着那张十分难看的脸,茫然地抬头,“轻尘……你这,是要我看什么?”
问了要看什么,显然是什么都没看到。沈轻尘没想到他是个瞎的,疑惑道:“恩人呀。”
刘坚跟着又看了一遍,不由得出声:“恩人呢?”
沈轻尘不解地看他一眼,“水里呀。”
眼看他如此笃定,刘坚也情不自禁开始怀疑自己了。莫非,他真是眼睛出问题了。
出于谨慎的原则,他又细致地瞧了一眼。这一瞧,让他瞧出点不一样的苗头。刘坚看看水中那张似玉的脸,又横眼看沈轻尘含笑的面容,心里的怒火好似那经雨淋湿,又被日头烤干、无风自燃的木柴,烧得经久不息、轰轰烈烈。
刘坚把盆一掀,气急败坏道:“小兔崽子,敢耍老子!”
沈轻尘一面躲,一面从容笑道:“刘叔,我哪里敢耍你呢?我家里确实有一件白衣、一把重剑。”
“至于别的,”他有些腼腆地低下头,“难道……我生得不俊俏么?”
刘坚目眦欲裂,怒不可遏,抄起椅子砸将过去,“我去你的俊俏!”
“刘叔,”沈轻尘躲到人群身后,提醒道,“你不是要找你那救命恩人么?怎么恩人到了你眼前,你反而要骂天咒地、非打即骂?”
刘坚听他还敢挑衅,当下什么都顾不得了,见四周已无物件可以砸,登时毫不犹豫地脱了鞋靴,猛地掷去,“我去你的恩人!”
靴子“咚”地落地,离沈轻尘还有一段距离。
“有事好侄儿,无事兔崽子。刘叔,这世间万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莞尔一笑,“我看,你我的叔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念着以前的情分,小兔崽子祝你以后出海顺利,早日觅得恩人。”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最后一字落地,他也退至院中。
日光摇晃,衬得烟尘犹如金粉。立在院门口的槐树呈现出萎靡不振的模样,根脚上覆着一层新土。刘家骂声冲天,沈轻尘充耳不闻。走到门口,他脸上的笑容才渐渐褪去。
沈轻尘眯起眼睛,喃喃自语道:“裴贺,你到底给我惹了什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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