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诗从失聪到听觉恢复，大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而时间流逝，这也意味着，欲晓书局的稿件结果，将要揭晓。
这天，文落诗在屋里左转右转，兜了无数个圈子，快把屋子给踏平了。说是近乡情怯也好，说是她根本不想早死早超生也好，反正事实就是，临近出结果的日期，她反而越来越害怕。
长晓安慰了她好半天，她才鼓起勇气，去了一趟欲晓书局。
距离月底还有三天，也就是说，有可能她的结果还没出，这一趟是白跑。
但是刚要踏进书局，她就知道大事不妙。
有一男一女，看样子并不认识彼此，但不约而同地从书局里高举着一沓纸，抽风一样窜出来，同时口中高喊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录了我录了——”
文落诗跟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两个疯子从自己身侧跑过，皱了皱眉头。
这是不是就说明，已经出结果了？
她脚步猛地一顿，立于匾额之下，久久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久到，她甚至开始抬手，微侧着脑袋，给自己编了很久到辫子。
直到她意识到，好像站在这里有些档路，才缓缓重新开始迈步。
面无表情，但心跳已经快要冒出。
有几个从她身边绕过的人，看样子也是来查稿件的。
掌柜不在。据说书局有个传统，将近出结果的这几日，掌柜都会避嫌，不在书局内露面，书局交由几个“很能打”的小伙计管理，以防有人情绪大起大落而闹事。
然而，这几个人，始终安安静静，没有发出庆祝的欢呼，甚至，最终是灰头土脸、神情没落地离开。
文落诗的心瞬间凉了一大半。
她觉得，自己更有可能是后者。无法拥有前者那样的喜极而泣的欢呼，只能沉默地品尝属于自己的落寞。大约是这些年从来没被肯定过，见到这些人如此，她反倒有些释然。
小伙计和她说，去给左边的铜镜里注入一道魔气，就能取出自己的稿。
文落诗照做。
铜镜不一会就涌现出一团黑雾，然后吐出一沓厚厚的纸。
文落诗静静站了很久，退缩在一旁角落里，确认旁边没人看她时，才深吸一口气，静静翻开第一页。
——那一刻，她看到了代表“过稿”的章印。
文落诗的第一反应是，她拿错稿件了。这份是别人的，误打误撞被她拿到了。
她想稿件塞回黑雾中，重新注入自己的气息。
黑雾再一次吐出一份稿，和方才的一模一样。
这回，文落诗翻开后，愣了很久很久。
好像，不是拿错了，这好像就是她的稿。她的字体自成一派，顿笔提笔都和旁人非常不同，除非刻意模仿，没人和她的字迹相似，所以这好像就是她的稿。再仔细一看，开篇的故事情节好像确实是自己写的，这个开头别具一格，除非有人抄袭，否则没人会这么写。
但是，文落诗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怎么会录了呢？
直到愣神很久，后面的人催促她去旁边庆祝，别挡着铜镜，她才怔怔离开。
一个小伙计凑过来，看了看文落诗的稿件，大喜道：“恭喜你啊！”
文落诗抬眼，才发现这人正是当时通知她荐书出问题的那个小伙计。
“……多谢。”
她的声音很小，可这一道声音打破了她长久的木讷，动容了她的整个世界，让她从对自己的百般不信任中一刹那回到现实，慢慢地，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过稿了。
好像，一直以来，被视为人生第一目标的事情，突然之间，毫无预料地完成了。
不过令她有些惊讶的是，她竟然感受不到什么剧烈情绪。大概是走来的这一路太过于煎熬，见到光的那一刻，周围的风并没有变得清香，头顶也并没有霎时间转为明亮。一切都平平常常，就像她上街买了个烧饼，顺利拿到后吃着回家了那种极度自然的感觉。
她正奇怪自己怎会感受如此淡漠，就听着方才那几个喜极而泣的人又跑回来了。
“我要给我母亲去信！她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我也要传信，现在就传，告诉我全家这件大事！”
文落诗在角落里盯着他们，犹豫半晌，忽然指尖一挑，一团黑雾涌出。
时隔这么多年，她终于做到了。是不是，有可能，她的父母，也会改变态度了呢？
她指尖颤抖，唤出了多年未使用的和父母的传信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将稿件被收录这件事写上。她被录稿没哭，可是她在给父母传信时，一腔委屈涌出，她哭到身体颤抖，险些喘不过气。
身边的小伙计好心给她递了薄手帕。
泪眼朦胧间，她的听觉仿佛被泪水染得模糊。她听到方才那个大喊大叫的姑娘忽然再次一惊，原来是她的母亲这就给她回信了。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拆开了父母的信。那一瞬间，密密麻麻的字闪着黑光，浮现在空中。仔细一看，尽是各种夸奖。夸的不仅是过稿这件事，好像连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值得一夸再夸。从任务量大说到适应环境很难，从叮嘱健康到唠叨有没有好好吃饭，然后各种各样一通夸，好像只要女儿做的任何一件事，都值得被夸奖。
文落诗歪过头。出于心中的某种防御，她没敢上前仔细看那些文字。她随便瞥一眼，就能感受到溢出文字的亲情和爱。大概那种情绪叫嫉妒，或者叫求之不得，总之，她不想仔细看别人的母亲是怎么夸孩子的。
不过，走出书局的那一刻，文落诗越来越觉得，自己父母的回信，应该也不会太差。
就算这些年，他们看不起她做的事情，认为她背离了他们的意愿，没有按照他们的预设而活，可是她现在成功了呀！她做到了这个行业顶级的事情，哪怕不知道她在做多艰难的事，也会被她的成果惊喜到吧？
*
回到家中，文落诗安安静静将稿一放，然后躺回床上。
忽然，她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眼眶有一瞬间酸了。
所以，我做到了，我可以休息了吗？
可是她有点心疼自己。她明明可以不用这么强的。她明明也可以休息，也可以平淡柔软地过日子。这一路上，到底是什么在逼迫她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样子？
……似乎情绪来得太晚，意识到自己的能力配得上自己的野心那一刻，她想大喊，想发泄，想抱头痛哭。
以为的纯粹的开心并没有到来，更多的是一种松了口气，悲喜交织。
忽然之间，她从床上坐起来，眼神里甚至带着凶狠，攥紧了被角，恨不得像所有曾经看不起她的人大喊一句，她做到了。
很难形容这种心情，甚至有些生气，她都不知道在气什么。
仔细想想，气的可能是曾经的各种阻碍和各种贬低。
文落诗抓起被子，把头埋进去，哭了很久。
野心不是贬义词，但是她依旧在害怕。她知道她从不认输，也知道她天生心气高且无比倔强，更知道她……其实很适合站在高处。但是她不想，本能地不想。她就想平平淡淡过一辈子，好好过安稳的日子。
一个巨大的肯定砸在她身上，她反倒承受不住，觉得自己不配，被砸了个头破血流，浑浑噩噩。
好可怕。
抬头望了望桌上的铜镜，镜中之人面色憔悴，头发乱蓬蓬的，眼神如同恶鬼一样凶狠。
为了她一点情怀的追求，这些年，她硬生生被逼成了现在这副连自己都害怕的样子。
长晓从门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披头散发，恶狠狠盯着床角的模样。他面色一惊，连忙走上前，二话不说将文落诗捞进怀里，捂住她的头。
文落诗死死靠着他的脖颈，闭眼道：“我录稿了。”
长晓动作一顿：“啊？”
文落诗伸出双臂，将他的身体紧紧抱住，再次说道：“我录稿了。”
长晓愣神后，立刻道：“恭喜。”
也不知怎么的，文落诗方才那副愤世嫉俗的模样，被长晓一来就给胡噜顺了，好像他这个人身上有什么巨大的魅力，哪怕她有再汹涌的情绪，也会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软化。
“那你……怎么这副样子？”
文落诗的头埋得深深的，轻声道：“因为我有些感慨。总觉得，这些年活得太不容易了。”
长晓静了很久，给足她时间，才道：“我懂。”
“你在赤缇城演奏那一曲之前，是不是也很难熬？”
“嗯。”
“演奏完后，琴弦断裂，那一刻，你有没有一种剧烈的情绪袭来，像是怨恨与痛快的感觉交织，好像在感叹，终于做到了？”
长晓低声笑了很久，像是不曾见到如此知音的欣慰至极。他垂着头，靠在文落诗毛茸茸的脑袋上，轻道：“当然。与你描述得分毫不差。”
“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暴烈的快乐？”
“嗯，没有。”
“反而觉得情绪空荡荡的？”
“嗯。”
“那就好，”文落诗喘了口气，“我以为，我这种状态太奇怪，别人无法理解。”
长晓拍拍她的后背：“但我不是 ‘别人’啊。”
文落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又来。”
“本来就是。你若是还把我当 ‘别人’，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文落诗噤声，什么也不敢接。
“瞧你现在，蓬头垢面的，像只炸了毛的兔子，”长晓抬起头，揉揉怀中人的头发，“调整好情绪，出去吃顿饭？”
文落诗使劲点头。
这么多年，她总算能吃上一顿完全放松的饭了。
谢谢各位看这章[绿心]这里有些实验性的写法哈哈～意识流写情绪，写写这些年落落有多不容易。这种在网络小说里不多见，我很胆大地尝试写了写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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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萤火赴会续残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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