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抬眼，细细打量文落诗很久，忽然眯起眼：“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如此直言不讳，就真不怕被撤稿？”
文落诗眼神坚定：“撤就撤。至于以后，若是书局还保留荐书这一制度，那我怕是不会选择这里了。另投别家也是可以的。”
掌柜被气笑。她盯着文落诗看了许久，眼神中只留下和蔼，笑骂道：“你这还威胁上我了？”
文落诗从来都是软硬不吃。但是，太软或太硬，她却都吃。
若是掌柜横眉立目，她一点都不怂。可如今这般，掌柜怎么看怎么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模样，她反倒瞬间怂了。
她面色委屈：“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掌柜眼神温和，像是看女儿一样，伸出手揉揉文落诗的脑袋：“我看人还真挺准。”
文落诗松懈下来，顿时显得人畜无害：“嗯？”
她本做好了吵架的准备，昨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都一直在打稿，准备吵架用的说辞。如今掌柜态度温和，语气沉着，与她的来势汹汹相比，掌柜反而有种早有预料的淡然，她似乎一拳打在棉花上。
“先说重点，”掌柜把她的稿放在桌上，沉着道，“你担心的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这次收稿的所有荐书，我一封没看过。”
文落诗瞬间睁大眼睛。
“书局审稿是盲审，投稿人的名字都会被糊掉，而这一次，我施了同样的法，将所有与稿件绑定的荐书也屏蔽掉。”
“所以……”
“所以，整个录稿的过程，跟荐书一点关系没有。能被录稿，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自己的写得好。”
文落诗呆呆地看着掌柜，嘴巴微张。
所有荐书，一封都没看过？
事情的反转来得太突然，超出了预期太多，如今文落诗脑子空白一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掌柜摇头道：“也不算。先说你们这些人，若真是想投稿，总能找到办法。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想做这一行，脑子得转得快些。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估计也写不出什么好稿。”
这话说得拿腔拿调，若是换了别人，指定遭嫌弃，可说话的是欲晓书局的掌柜，她有说这话的底气，谁也说不出什么。
文落诗下意识反驳道：“但是，不是谁都能结识名人的呀。”
掌柜悠悠抬眼：“有说非得是名人吗？”
文落诗一怔。
“只要是业内人士就可以，再不济，你找个只卖出过一两本书的人，请他吃顿饭，让他给你写两笔，这件事不也就做成了？”
文落诗发现自己竟无从反驳。
掌柜说得好像挺有道理，怎么这么复杂的事情，到了掌柜嘴里，就显得这么简单？
文落诗锲而不舍问道：“大家都以为荐书是要被查看的呀，肯定都想好好写，怎么可能糊弄呢？”
掌柜耐心答道：“我那是极端例子。找个同行写荐书，不会花费多少时间。以文字为生之人，很容易和同行有交集。一个人都不认识，闭门造车，那也写不好。想来欲晓投稿，不能只是书呆子，这点交往的能力还是得有的。而另一种情况，就像你方才所有，不是谁都能认识名人的，故而，那些费尽心机想结识名人的，你觉得，他们的稿件能好到哪里去？不好好打磨稿件，心思全都用错地方了。”
文落诗认真想了想，发现还真是这样。
她讪讪道：“我以为您很反感这种……嗯，怎么说呢……请人吃顿饭换来荐书的行为。”
掌柜眼神沉如深海，严肃道：“任何时候都不要故作清高。说到底，任何行当的水都是浑的。你太年轻了。不过这些道理迟早都得懂，别太天真。”
文落诗点点头。
“知道人间有句话，叫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吗？”
文落诗立刻颔首。她当然知道，她还给长晓讲过“江湖”这个概念呢。
“你可以把每个行当都看作一个江湖。要我说，我当了这么多年书局掌柜，自然看惯了各种勾心斗角。写书出名的人，多少都伴随着种种流言蜚语，被泼脏水很正常，弯弯绕绕也很正常。最简单的例子，你看覆雪，连我都能看出来她是被人坑了，如今才这么惨。”
文落诗皱眉道：“不过，也只能忍受着，查不出是谁干的。”
掌柜忽然笑道：“谁获利了就是谁干的。你以为文人都是两袖清风的吗？才不是。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的人比比皆是。有人什么都做，坑人、造谣、给别人穿小鞋，做了一大堆，唯独不好好写作。”
文落诗嗤笑几声，深深看了掌柜一眼。
她原以为，掌柜是个死板的老太太，眼里只有稿件，根本不懂这些人情世故的纷纷扰扰，现在看来，是她狭隘了。人家毕竟是欲晓书局总店的掌柜，当然不是吃素的。
而且，掌柜丝毫不忌讳把这些弯弯绕绕拿到台面上来说。她很实在，直来直去的，做事说话，从不拖泥带水。
掌柜年纪很大了。她的阅历随着才华一并写入眼角的皱纹中，这些年看惯的得失离散则染进她的眼瞳中。那一双眼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虽是上了年纪，风华却犹存。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光自然会来到她身上。
文落诗从一开始就很喜欢这个掌柜，喜欢她身上那种被年岁浸染的丰厚的底蕴。如今，更喜欢了。
掌柜语重心长道：“不只是覆雪。沈晚白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有人造谣她抄袭，到现在还有人信。剩下的我就不举例了。你之前作为读者，这些应当比我清楚。”
文落诗颔首。
“你以后若是出名，这些腌臜事也少不了，就看你的承受能力了。这可不像你之前炸楼那事，人人都夸你。”
文落诗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个纯属意外，我自己都没想到。至于出名……我倒是还真没想过。以后若有机会，再想也不迟。”
掌柜叹口气，继续说道：“话说回来，其实还有第二个原因。是不是想问，我明知道荐书这个制度有问题，为何还有假意坚持？”掌柜从柜台里摸出一盒桂花糖，示意文落诗随便吃。
“当然。”文落诗立刻含着糖点头，似乎意识到什么，“您刚刚说，我 ‘也’来说这事，那除了我，还有谁？”
掌柜欣慰地瞧她一眼：“聪明呀。我想借着这个机会，诈一诈以往的作者们。”
文落诗睁大眼，差点把糖吐出来。
“我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哪些是贪图名利之人，哪些人尚怀赤子之心。”
文落诗一听就明白了。
投稿者有写荐书的需求后，自然会有人借此抬高身价，拿着前辈的身份到处晃悠，给人一副高攀不起的样子。他们想借此机会赚一发都有可能。
掌柜又瞥了眼楼梯口，继续道：“自从几个月前，荐书这一规矩规矩立下，就陆续有以往的作者找上门，和我争辩这事。零零散散，拖拖拉拉，但目前为止，好些书局里叫得上名的作者，都跑来质问过我一遍了。”
文落诗有些震惊：“有多少人？”
“大概十几二十个吧，不算多。”
“……”
“还有几个赖在这儿不走的，非说要等我改了规矩才走的，如今全在楼上那一间屋子里挤着，睡大通铺呢。”
“……”
“这些人来，我倒是没那么意外。”掌柜认真看着文落诗，道，“我意外的是，你居然会来。”
文落诗眨眨眼。
掌柜道：“要知道，别的被收稿的人，全是选择明哲保身。除你之外，没人吭一声。”
文落诗不意外。
她承认她有点愣头青，意气用事，满脑子想着荐书的事不公平，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前途搭上，连要放弃投稿这话都说出来了。
只不过，她以为，写书固然重要，但做人更重要。涉及到原则问题，事业可以先靠边站。
掌柜见她意气风发却又傻乎乎的模样，笑着继续道：“你倒是真和一般人不一样。”
文落诗没接话。
“给你个定心丸，这规矩我当然会撤。过段时间各分店的掌柜都会来此议事。荐书这事啊，谁都知道出发点是好的，能看看别人是怎么评价你，但谁也都知道，一旦实施，弊大于利。”
“掌柜英明。”文落诗含着糖，嘴格外甜。
“知道萤火虫吗？”掌柜问道。
文落诗连忙点头。
“浮光城的萤火虫很特殊。别的萤火虫过了夏年就死了，而浮光城的萤火虫，总有几只能活到秋年里，眼下这时候，你去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
“我前两天去山脚下，确实看到了萤火虫。”
“人人都觉得，入冬了，萤火虫会死去，光会熄灭。可是，光会弱，却不会灭。”
文落诗听闻，心中涌上暖流。
是在说萤火虫，又何尝不是在说这些写书之人。
从不被人看好，可哪怕到最后一刻，都不合时宜地坚持着那份不值钱的情怀，以绵薄之光，给苍茫大地续上一丝光亮，妄想着说不定某一天，光会回到大地，万物盎然。
掌柜忽然正色，深深看了文落诗一眼：“我再和你多说几句。书局审稿的过程是糊名的，这本不是对外说的，我都告诉你了，你可别出去嚷嚷。”
“放心吧，我人品可好了。”
“但是保险起见，最后一轮，我还是会查看过稿人的名姓，以防万一。当时看到你的名字，我倒是不意外，但说实话，有些犹豫。”
文落诗疑惑抬头。
“考虑过入仕吗？”掌柜严肃道，“我一直觉得，你挺厉害的，能力不止于此，写书只是你的爱好。但你也知道，欲晓书局是安分的民间书局，千万年来的规矩求的是自清自立，不跟朝廷官员有任何接触，以免产生任何勾结，或是任何不公平。你若是想往上走，书局将来就不能收你的稿了。”
文落诗怔了很久，才缓缓笑道：“我这辈子，就没考虑过往上走。”
掌柜皱眉：“要我说，真是可惜了。”
文落诗刚想反驳，就听掌柜继续道：“不是说你可惜，是说朝廷可惜了。不要和我说什么高处永远有人不缺你一个，我一直觉得，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别人比不了。”
文落诗心中狠狠打了两下鼓，面色却不显，依旧笑道：“我就一普普通通小姑娘，前两天旧城主抓我都只是抓错人了，我能有什么厉害的。”
掌柜眼睛一眯：“你若是真没想法，可行事小心点。你这个能力，估计早就有人想把你拉走。要真不想被拉去，就别叫人盯上了。”
文落诗心中很无奈。她很想说她已经够小心的了，她很冤枉，她也很想没人发现她，安安稳稳的。此刻她无比庆幸，长晓的收尾工作做得十分妥当，对外说的只是抓错人了，掌柜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不知道她好像已经被人盯上了。
长晓……哎。
他才是第一个想把她拉走的人。
文落诗忽然觉得头疼，揉揉脑袋。
当初怎么就偏偏撞上他的车了呢？烦死了。
她经常想，宁愿当初再被几家客栈轰出来，或者撞上别人的车，也不想遇见长晓。长晓这种人身上的吸引力太强，她遇见了就逃不掉了，只能越陷越深。
后来文落诗和掌柜商讨了不少“正事”，也就是她的书稿出版事宜。这一聊就到了晚上。文落诗见今天掌柜很清闲，便留下了陪她多聊了几句。
临走时，她忽然想到什么，问掌柜道：“您说，您没看过任何人的荐书，可那堆荐书，还在您手里收着？”
掌柜道：“是啊。”
文落诗心思一动，凑到掌柜耳边，小声问道：“我能不能看看，覆雪给我写了什么？”
掌柜瞧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这也没什么，便施法唤出一封未拆开的信。
而且掌柜也想看看，对家书局里大名鼎鼎的覆雪，会给文落诗怎么写。
二人都以为覆雪会洋洋洒洒写一大篇。文落诗拆开后，才发现荐书写得很短。
可就是短短这几行字，文落诗看着看着，湿了眼眶。
“我私以为，以笔为生之人，难免绝望。他们比任何人都更痛恨这个世界，却在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地寻找着一种方式，去重新相信这个世界。
“落诗是这些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位。
“她时常绝望，可从未放弃过。
“若有可能，请给她一个，重新相信世界的方式。”
房间中安静许久，连蜡烛灯油滴落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掌柜声音颤抖：“真会写。真会写。”
后来，烛光昏黄中，一滴泪水划过文落诗的脸庞。
屋外一片黑暗，屋内残光依旧。
她感慨万千。
她是一只努力发光的萤火虫。熬不过寒冷，却偏偏不服输。被冷风吹透，却从不言放弃。
世界上还有零零散散的，和她一样的萤火虫们。他们举足轻重，无人在意。没有人保他们，没有人会为他们说话。可他们都在努力发着光，无惧世俗的偏见。
最终，有人说，看到了她微弱的亮光。
光弱了，但不会灭。
文落诗回家时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心想，她大概是找到了一个重新信任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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